牟宗三主講 盧雪昆記錄
【說明】一九八七年二月至四月,牟宗三先生講授莊子〈齊物論〉於香港新亞研究所,共十五講。今由盧雪昆女士據錄音整理,楊祖漢先生做最後的校訂。
第一講
中國人以前講古典文獻是用老的方式講,我們現在講文獻需要用概念的方式講,要抓住每個概念,明確的了解它。譬如,你要超越地了解《道德經》頭章,把它的義理講出來,用老的講文獻的方法表達不出來的。大體能表達一點,但很鬆的。老的講法是指點性的方式、啟發性的方式。你用這種方法講,現代人不懂的。
依照〈齊物論〉、是非、善惡、美醜、一切比較性的、相對性的、價值性的判斷都要平齊。這是一個抽象的說法,中國人很少用抽象的詞語,而喜歡用具體的詞語。〈齊物論〉用的是具體的詞語。
用現代人的詞語講,美醜是美學、善惡是道德、是非是知識論。籠統地說「是非」,不對著善惡講,那麽,這個「是非」就是知識上的。我們講「真、善、美」三個概念,這是一個綱領。「真」就是知識上的,講「是非」。中國人以前言「是非」,大體就著道德上的是非講,那個「是非」是應當、不應當的問題。現在,道德上的是非以善惡來表示。
是非、善惡、美醜,是相對性的價值的判斷,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會思考這個問題。莊子提出平齊是非、善惡、美醜,但直至現在還是不能平齊。那麽,我們不采取莊子的平齊的方法,我們在人類理性的範圍內怎樣能找出一定的比較性的真理呢?
莊子在〈齊物論〉這篇文章裏采取一種超越的智慧的立場來平齊,淩空地把世間的種種爭吵化掉,化掉相對的爭辯。智慧需要淩虛的態度,超越就是淩虛。以超越的智慧看,是非、善惡、美醜都沒有一定的道理,這不是采取內在的立場。「淩虛」是我們生活上體會的用語,專門的詞語就是“transcendental” (超越的)。「超越的」就從這個地方了解,就是淩空一點。智能與知識不同,智能就是淩虛。
莊子采用淩虛的智慧立場平齊是非、善惡,這種態度高一層,而且是智慧的,不是一套一套的概念係統。概念係統是知識。莊子采取的是一種淩虛的智慧的態度,現代人並不采取這種態度,乃是采用內在的(immanent)一套theoreticalsystem,持著這種態度來辯。
「內在的」(immanent)對著「超越的」講。「內在」就是內在於係統裏麵;「超越的」就是淩空的,不落在世間的某種立場。譬如說,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場,我站在佛教的立場,我就與你爭辯,這種態度叫做內在的理論性的係統的立場,莊子不采取這種立場,乃是采用超越的淩空智能的立場。照莊子看,凡是係統都是固執的,你所固執的那些係統都沒有甚麽價值。
現代人采用內在的係統的思辯,基督教、佛教、儒家、墨家、……,乃是一套套內在的係統性的原則,現代人大體不能了解莊子的態度,莊子這種態度很高,他不是內在的係統性爭辯,他是用超越的智能來看,來觀照。這很難了解的。
我們暫時撇開莊子的立場,站在係統性的爭辯的立場來看,我們怎麽樣找出一定的道理呢?有沒有一定的道理呢?假定沒有一定的,那就是現代人主張的,隻有各人的偏見。但是,世間的道理確實是有一定的。假如道德是偏見的話,自由世界與極權世界的爭辯就沒有道理。站在內在的係統性的論辯的立場講也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來,不過要慢慢來,不能采取莊子那種態度。哲學家的思辨不是淩空的一句話所能表示的。
講學問是內在的係統性的原則。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就是采取內在的係統性立場講出一定的道理來。這要真正負責任的哲學家才行。不要亂發議論。所以,學問還是可以講,講學問就是要站在內在的係統性的爭辯的立場講出一定的道理來。要不然我們講學問幹甚麽呢?能講學問才能講教育。假定說沒有一定的道理,每一個人都是發表自己的偏見。那麽,教育的目的是甚麽呢?難道教育是教人以偏見嗎?這話不通嘛。
尼采、魯索、沙特這一類思想家可以出精彩,嚴格講不能算是哲學家,隻能說是思想家。康德站在係統性的立場講出一定的道理,他把人類理性牽涉到每一個範圍仔細地衡量。人類理性牽涉到的最大範圍就是真、美、善。真就是知識;善就是道德;美就是美學的問題。道德就牽涉到宗教。人類理性所牽涉到的就不過這三個範圍。盡管社會上千變萬化,還是離不開真、美、善的問題。那麽,真、美、善當然不是偏見。
真、美、善的問題可以出現偏見,有偏見就可以討論,通過討論得到一定的道理。一步一步的,到最後達致一定的道理,雖然你還是可以不相信。我們這個時代就是最容易起爭辯的時代,相對價值論盛行,是非、善惡、美醜都在爭辯中。你要想討論這些問題,兩種態度都需要,既需要內在的理論性的係統的態度,也需要莊子這種淩虛的智慧的立場。因為理論係統也要靠有一種見識,識見就是智慧。
理論性係統的爭辯要靠有識見,有識見才能見道。哲學家那麽多,我們為甚麽說康德是真正負責任的哲學家呢?就是康德有識見。雖然大家不一定懂康德哲學。
假定我問你:甚麽是善?甚麽是道德的善?你說不出來。講善的理論多得很,對於「善」這個概念有很多,你雜七雜八地都知道一些,但沒有用。「善」究竟是個甚麽東西嘛,你還是說不出來。從古希臘開始講「善」,講了兩千多年,除康德之外,通通沒有用的。知道很多概念還是沒有用的,每個人大體都有一點moral sense,但一般人並不知道什麽是善,要真正理解甚麽是善不容易。要了解甚麽是moral good,你要有「見」(insight)。
譬如,美學方麵講許多道理,你還是不知道甚麽是美。所以,需要辯,辯就需要有學問、有知識,也要有識見。識見高一層,屬於智慧。我還可以問你:甚麽是真呢?科學怎麽出來的呢?科學是不是一定真呢?甚麽情況下是真呢?總起來是真、美、善三個範圍,爭辯就從這三方麵來。
現在,你們要確定做學問的方向,要自己用心。先要走下學的路,下學而上達。下學的路就是內在的理論的係統性的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有一定的道理,並不是全是偏見。進一步要訓練莊子這一套,至少要了解〈齊物論〉。不要說這是兩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馬上就在人生裏麵起作用。
這是兩個立場,兩種態度。一種是超越的智慧的立場;一種是內在的理論係統的立場,凡是在人間,內在於社會裏麵,都是係統。莊子的態度是超越的淩虛的,他要跳出這個內在的係統之外。所以他高一點,一開始你跟不上,把握不住,你要先經過內在的理論的係統。假定這方麵充實了,你再看莊子。那麽,莊子這方麵的超越的淩空的智慧才能具體化,要不然都是空話。
我說這些話就是讓你心中形成一個概念,形成概念,你就能把它抓住,一個概念就是一個原則。當我提出超越的淩空的智慧這個詞,你就要對這個詞形成一個觀念。我又提出內在的理論性係統這個詞,這是抽象的話,提出來以後要說很多話幫助你形成一個概念。在你的思想中形成一個概念,你的心光才能打開。要不然你的心光打不開,你的心是大混沌,一般人皆如此,隻是順著社會上的習慣走。所以有專家。專家有內在的理論性的係統,有概念。我提出這兩句話就代表兩個概念,用這兩個概念處理問題,一步一步把這個道理講出來。這就要費勁。
〈齊物論〉我講了十八遍,開頭並不是全部都能講明白,有些文句彷彷佛佛的大體地了解一下。要多講,反複講,反複誦讀,慢慢來的,不能急,急也沒用。有幾段重要的文句很難講的。以後轉到中文大學哲學係,在哲學係就不能講文獻。哲學係不講文獻,哲學係當問題來討論。講文獻太浪費時間。文獻你們沒有讀,又沒有足夠的哲學訓練,與你們作哲學問題的討論,這很難的。
中國的老文言表達力不夠的。譬如說,《道德經》的頭一章,你要把它的義理講出來,嚴格講,簡單的文言表達不出來的,不恰當的,你大體能表達一些,但很鬆的。中國的老文言有時候表達很漂亮,譬如,僧肇用很漂亮的駢體文,談佛教的玄理。但現在不能用這個方式。那些很漂亮的駢體文、文言文的語意是甚麽?你能不能明白呢?你現在要確定地了解,明白其語意以後,要求把這個概念明確地表達出來。這就需要以概念的方式講,一般的文言講不清楚的。
這個學期講〈齊物論〉。你們要讀郭慶藩的《莊子集釋》,那是最完備的。那是郭象注,成玄英疏。這是中國的古典,你首先要會讀文獻,文章要自己看,要看注。
〈齊物論〉這篇文章很長,而且最難了解,最難講。這個標題也很奇怪,《莊子》三十三篇裏麵很少這種標題的。有人說這篇文章不是莊子寫的,因為《莊子》裏麵沒有這種標題。這是考據性的問題,我對這個問題沒多大興趣。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說,〈齊物論〉這個標題有兩種讀法:一種齊「物」;另一種是齊「物論」。我依照一般的講法,不是單單齊「物論」。物是廣義,事事物物都要齊。第二種講法不對的,站不住的,因為這種講法,對所齊的東西有所限,單單限製在「物論」。「物論」就是theory。但莊子不止於此,是非、善惡、美醜,一切比較的,價值性的,相對的判斷都要平齊。「齊」就是平齊。
我說「一切相對的價值性的判斷」,這是抽象的說法,很籠統的。具體地說出來,甚麽是相對的價值性的判斷呢?中國人喜歡用具體的詞語表示道理。具體地說就是「是非」、「善惡」、「美醜」。美醜屬於美學,善惡屬於道德。是非呢?要是籠統地說是非,不對著美醜、善惡講,它很廣。善惡也算是非之內。假定道德用善惡來表示,那麽,這種分別講的是非就知識講,真是知識上的。真、善、美是三個綱領。中國人以前說「是非」,大體是就道德的是非講,那個「是非」是應當不應當的問題,那是另一個意思。現在,道德以善惡來表示,那麽,這個「是非」就是真理的問題。真理很廣泛,有是科學的真理,有是最高的真理。《道德經》所講的那個道理也是真理呀。
所以,依照〈齊物論〉,是非、善惡、美醜都是相對性的價值判斷,有是,就有一個非與它相對;有善,就有惡與它相對;有美,就有醜與它相對,那麽,究竟誰對呢?你說美有沒有一定的標準呢?你說醜有沒有一定的標準呢?是非、善惡有沒有一定的標準呢?思考這種問題是永恒性的問題。
我們先看〈齊物論〉頭一段:
南郭子綦qí 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dá 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這一段裏麵有幾個重要的觀念。甚麽是「天籟」呢?甚麽是「吾喪我」呢?這一段是引子,在這個引子裏就有這麽兩個重要觀念。
人籟、地籟很容易明白。下文告訴你,「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比竹」就是我們平常演奏的音樂。地籟就是自然界的種種聲音:刮風的時候的風聲,下雨的時候的雨聲,打雷的時候的雷聲。甚麽是天籟呢?這沒有說出來。天籟不能說嘛。
你看莊子怎麽說「天籟」這個觀念。為甚麽牽涉到「天籟」這個觀念呢?就從眼前這個「荅焉似喪其耦」的狀況講。顏成子遊看到他的老師子綦「荅焉似喪其耦」的狀況,他不了解他的老師的這個狀況,他看他好像心如死灰一樣。故問:「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說: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今者吾喪我。」那麽,「吾喪我」與「荅焉似喪其耦」相呼應。
「荅焉似喪其耦」。「似」是似乎,好像是,事實上他並不一定真的喪其耦。那麽,甚麽是他的耦?下文說「今者吾喪我。」「吾喪我」與「喪其耦」相呼應,由此你可以了解甚麽是他的耦。頭一段這個引子最重要的就是這兩個觀念。你能夠了解他的耦,他今天為甚麽是喪我,你就了解甚麽是天籟。「喪我」不一定是壞的,你能達到喪我的狀態,你才能夠了解天籟。要不然,你隻能了解人籟、地籟,你不能了解天籟。
首先,你要從文字上了解,甚麽是他的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都是身體的狀況,就是沒精打彩的樣子。他所以如此沒精打彩的樣子,是因為他喪失其耦。假如他有他的耦,他就很有精彩,仰天長嘯,而不是仰天而噓,不荅然了。「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是physicalappearance, physical appearance屬於body的問題。西方哲學的二元論就是講mind與body的問題、身心的問題。與身體狀況相對的是mind(心靈)。所以,「喪其耦」就是喪失他的心靈。他的身體狀況所以如此沒精打彩的樣子,是因為作為他的耦的那個mind沒有了。「耦」是指「心靈」講的。
好像喪失了他的心靈,這種狀態是一個怎樣的狀態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沒有這種狀態呢?在日常生活中,假如一個人患精神病,就是失心,犯失心病。「喪其耦」就是失心,因為身體與心為耦。不過,這個地方,子綦不是失心瘋,子遊以為他是失心瘋而已。他的「失心」是一種「忘我」的狀態,所以下文說「吾喪我」。你們平常有沒有這種境界呢?你們要有這種觀念,要不然完全不能講這種古典。
顏成子遊沒有了解他老師的心境,所以說,「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人的形體可以形如槁木,但我們的心靈不可以如死灰一樣。心如死灰,這個人就完蛋了。顏成子遊不知道他的老師的心境,以為他形如槁木,心也沒有了,完蛋了。事實上,子綦並不如此嘛。
子遊問,「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答:「你問的對。我今天的隱機與往日的隱機不一樣。」所以說,「今者吾喪我。」在這個句子中,「吾」是主詞,「我」是受詞。「吾喪我」就是忘我。這個「忘我」代表甚麽境界呢?「我」指心靈講。那麽,這個忘掉心靈的境界是一個甚麽境界呢?在這一段文章裏麵,「忘我」不能說成「忘心」,「忘心」這話不通的,那變成失心瘋了。這個地方,「忘我」就是平常所以說的「出神」,心不在焉。一個人專心思考一個問題,就會有這個境界。這個時候就叫做心靈出竅。
莊子說「吾喪我」這個境界是為的要說「天籟」。你了解「天籟」,並不一定表示你個人的修行達到很高的境界。就在你出神的狀態下,你的心靈不為現實的固定的形態所拘束,解放一下,淩虛一點,你就能了解甚麽叫做「天籟」。我們平常那個心靈都是拘禁的,不解脫,不放鬆。就是說,心靈為一個固定的形式所拘束。心靈從固定的形式中解放,這就是灑脫。我們說一個人灑脫,就是他的心靈不拘束於某些成規成矩、風俗習慣的俗套裏麵。
道家喜歡用灑脫這個詞。把拘禁去掉,你的智慧才能開發,你的心靈才能解放。心靈灑脫,你才能了解甚麽是人籟、甚麽是地籟、甚麽是天籟,你才能了解道家所說的「自然」的意義。「天籟」是甚麽?天籟就是自然。天籟就表示你的心靈有一個灑脫的境界。你的心靈自在,你才能暸解天籟嘛。你心靈不自在,你怎麽能了解天籟呢?
道家所謂天籟、自然,就是自由自在。(逍遙遊)就是講自由自在嘛。這就是道家所說「自然」的意思。道家所謂「自然」不是西方說natural world的意思。西方所說的「自然世界」正好是道家所說的不自然,是他然。他然就是待他而然,用佛教的詞語說,就是依他而然。依他而然就是有條件的。那麽,自然就無所依待。依康德講,「自由」的消極意義就是不依待於外在的感性的經驗的條件。但是,康德講自由還有一個積極的意義,這是從free will那裏講,講moral freedom。所以,他不隻講無待。「自由」的積極意義就是意誌自己給自己立一個法則,這是講moral will自立法則,決定方向。這當然是道德的意義嘛。道家不講這一套,道家的「自由」就是無所依待、自由自在。
康德講這一套是儒家的道理,積極意義的自由相當於儒家的哪一個觀念呢?相當於理學家的哪一個觀念呢?康德所言立法意義的自由相當於儒家的「心即理」。陸象山所言「心即理」就是立法意義的自由。所以,康德講意誌自由這一套隻能與儒家相比較,不能與道家相比較。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可是天地間哪一個東西是自己如此呢?都是佛教所說的因緣生起嘛,都是有條件的,有條件就不是自己如此嘛,是依靠旁的東西而如此啦。除上帝之外,都是依靠旁的東西。上帝才是自由自在自足,這是西方宗教家的講法。自由、自在、自足,這三個名詞一定在一起嘛。
東方人不講上帝,但是,我們可以有這個境界,可以通過修行而達到這個境界。道家就有這個境界,通過修道就可以達到自然。這個「自然」不是西方所說自然世界,而是一個超越的境界,是通過高度的修養而達到的。這種心境道家就叫做道心。不但莊子如此,老子《道德經》也是向往這個境界,故言「道法自然」。儒家孟子所言「本心」,王陽明所言「良知」都是這個境界。其它現實的東西都是有條件,隻有「本心」、「四端之心」、「良知」是unconditional mind,這是個標準。佛教講涅盤、三德秘密藏、般若、解脫、法身也是如此。這都是自由自在自足的境界,這都是修行而達到的。中國人不講上帝,上帝是個虛構的概念,這是為眾生方便說法,說一個上帝方便你容易了解。其實上帝是情識的執著。
西方人說:你們講「道」太玄,我們講天上的父很清楚、很具體。father我們大家都懂,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父親呀。那麽,既然有一個天上的父,為甚麽沒有一個天上的母呢?所以,有一個人主張有天上的母,乾坤並建。由此可知,這種擬人法、喻神法不能講最高的真理。嚴格講,這個「道」不可以是天上的父,也不可以是天上的母。喻神法隻是一種方便,這是以神話的方式表達嘛。中國人不采取這種表達方式。
子綦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末聞天籟乎!」子遊答:「敢問其方。」子遊問子綦「人籟」、「地籟」、「天籟」這三者的意義。下文就講出來。「人籟」就是比竹,「地籟」就是「眾竅」,這講得很清楚。那麽,甚麽是「天籟」呢?沒有說出來。「天籟」指不出來的。「人籟」、「地籟」都可以舉出來的。通過樂器而發出聲音,這些聲音都是「人籟」。凡有孔的地方都可以發出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地籟」。這是可以舉出來的,可以指具體的東西。
「人籟」、「地籟」都是具體的東西,可以指陳的。「天籟」不是具體的東西,不可具體指說。那麽,這個不能具體指說的「天籟」如何了解呢?它是甚麽意義呢?「天籟」就是所謂「自然」。這個「自然」不是自然世界的東西,那麽,這個不能指陳的「自然」是甚麽呢?你要知道,它不是個東西。這不是東西的東西我們用甚麽詞語表達它呢?所以,王弼注曰:「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這是王弼注老子《道德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那麽,這個不能言,不是個東西的「自然」是甚麽呢?這是自然如此,是一個境界,一個意義。我們第一步粗略地說,「自然」是一個意義(meaning)。這個意義不是一個有限定的概念的那個意義,因為「自然」不是個限定的概念。我們平常說一個詞有甚麽意義,那是概念的意義,通過下定義,那是確定的概念。道家所說「自然」不是這個意義,而是通過高度修養而達到的一個心靈境界,可以看成是一種心境。這是描述的詞語,我們說它是一個意義,當意義看,那是借用,從說它不是個東西轉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