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是在很短的秋天以後,悄悄地到達這個叫KT的小城市的。
白楊樹上的葉子被秋天強勁的西北風刮走了一大半,剩下的樹葉還掛在上麵瑟瑟發抖,地上是枯萎的樹枝,亂草,顯得頗為凋零和肅穆。路麵開始變得堅硬起來,無論是行走,還是蹬著腳踏車,褲腳管裏,都會帶出涼颼颼地冷風。人也開始說話不利落起來,牙齒打顫,身體 瑟縮,並習慣性地縮著腦袋一夠一夠地往前走路,生怕生冷的風一不小心從脖裏直灌下去,來個透心涼,渾身一哆嗦,熱氣全都散了。
薄毛衣是穿不住了,開始換上了厚的。小棉襖,小大衣,皮的,厚布的,再有就是漂亮的毛線帽子,手套,圍脖,都陸陸續續地穿在身上了,人被包裹得圓圓滾滾,厚厚實實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擺,也慢乎悠悠了起來,還要時常留心腳底下的路麵,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有不知道哪裏潑出來的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讓您打個趔趄,滑一個四腳朝天。
學校開始不斷地有拉煤的車運煤來,煤被分放在離教室不遠的地方,一堆一堆地分開來,每一堆煤分屬於不同的班級和年級。班裏堆煤的地方一般都在教室的最後麵,壘了約半米高的圍牆,這是在秋天就要做好的事情。課間的時候,老師組織我們搬煤,用麵盆,桶,各種器皿都可以派上用場。這些個場麵很是熱火朝天,同學們都忙得滿頭大汗。忙活完了以後,總是手上,臉上,衣服上,蹭得東一塊黑,西一塊黑的,大家索性再往對方的臉上再描糊一下,互相取笑著瘋跑。
每個班裏,總有那麽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站在教室的屋簷下,叫著,喊著,說風涼話,就是不幹活,惹得同學們都對他們側目,但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有的時候,班與班之間,也會因為煤塊的大小,分派不公平而爭論不休,這時候,這些調皮的男生就派上用場了。他們呼啦啦一群,見了大塊鋥亮的煤就去搬搶,連老師都攔不住。結果兩個班的男生就會打起來,武器就是現成的煤塊。煤被砸得地上,牆上,到處都是,都要在老師的大聲嗬斥下才住手。完了,在下午的班級討論會上,這些個搗蛋生,會被要求寫好檢討書,走到台前作深刻的檢查。看他們搭拉著腦袋,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坐在座位上的同學,也會忍俊不禁。學一放,他們就把檢討書一撕,撒在教室的滿地都是,讓值日生慢慢打掃,他們自己,早就勾肩搭背地跑掉了。
那時候的新疆,冬天吃的東西是很貧乏的,基本上沒有新鮮的蔬菜吃到。除了大白菜,洋芋,洋蔥,胡蘿卜,蘋果,我基本上是想不起別的什麽東西了。所以,一到初冬,每家每戶都要像動物一樣,儲糧過冬。
我家也是一樣,深秋初冬的時候最忙活。
首先是學校開始分大白菜,蘋果,洋蔥,胡蘿卜,洋芋等等過冬的蔬果。聽媽媽說,這些吃的都是從城市附近的兵團農場買來的。每次東西一到,爸媽就叫我們帶上麻袋到學校去領。然後他們用腳踏車,或者平板車拉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在有太陽的日子,把這些大白菜什麽的,拿到牆根曬太陽,尤其是白菜,要讓它們脫脫水分,才能在地窖裏麵保存時間長。過冬的蔬菜水果都下窖以後,每天都要打開地窖口的門,讓它透氣,不然裏麵的東西會腐爛。這中間,如果趕上好天氣,各家各戶還要把地窖下的蔬菜拿上來再曬曬,透透風,這都是全家總動員的活。
記得有一回,天氣很好,我們全家開始把窖底的白菜運上來放放風,本來是爸爸在底下往上運白菜,我和弟弟負責運給媽媽,然後,媽媽負責擺放,不知為什麽爸爸媽媽突然發生了口角,媽媽脾氣很大,順手拿起手邊的白菜一個個砸下去,害的老爸在下麵上又上不來,出又出不去,起勁兒地接白菜,逗得一大排房子的鄰居,劉老師,和老師,都湊過來看熱鬧,爸爸急得在下麵跳腳,不住地喊:“住手,你給我住手!”,媽媽哪裏肯聽,一邊砸一邊說:“我叫你吃,我叫你吃。”等到白菜扔完了,媽媽開始找磚頭的時候,大家才上來拉架勸阻,我媽媽眼淚一抹,轉身就賭氣回房了,剩下爸爸從菜窖裏爬上來,滿頭滿臉滿身都是白菜葉子,狼狽萬分。
菜儲存在地窖裏,吃的時候,要有人下窖裏去拿。這個活沒人愛幹。裏麵空氣少,氣味也難聞,在裏麵呆上一小會兒就有窒息的感覺,況且地窖一般挖得都很深,有大約三四米深的樣子,下口的地方還有階梯,坑坑窪窪的,還要拿手電筒才能照亮看見,到了下麵,地麵才開闊,周邊周角就是擺放整齊的過冬的蔬果。
我怕老鼠,我不敢進,最後,這個活交給了小弟柳柳去做。他人小,個兒矮,學過武術,比較靈活,所以下窖的活他包攬了,而每天開窖門透氣,晚上鎖窖門安全的事兒就歸我管。
有一天晚上,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帶兩個弟弟做作業。突然,我想起菜窖的門還沒有關,於是,我拿起門後麵的鑰匙就掀開簾子往菜窖走。
走到門邊,我剛提起門要蓋,突然聽到裏麵傳來細細瑣碎的聲音,我好奇地問:“誰在下麵?”隻聽見從裏麵傳來一聲老虎“嗷嗷”的怪叫聲,我愣了一秒鍾,“啪”的一下扔下要蓋的菜窖門,撒腿就往家門口的方向跑,等跑到門口,掀開厚厚的棉簾子的一瞬間,我回了一下頭,隻見一個人正兩手撐著地窖口往上跳。
我嚇得已經喊不出來,開了家門就喊弟弟,讓他們把椅子凳子都搬過來抵住大門。弟弟也和我一起嚇得不敢出聲,結果,還是我急中生智,用鍋鏟使勁敲牆,叫隔壁的劉兆生老師。終於,劉老師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出門挨家挨戶地喊叫,最後帶著一幫人,拿著家夥,就衝出去追小偷。
當時外麵正在下雪,薄薄的雪花覆蓋在地上,隻有一行腳印往第一小學的方向而去。劉老師帶著人馬追到男廁所的附近,腳印沒有了,他們估計人還在廁所裏,就大聲喊叫,待了估摸二十分鍾左右,才宣布解散回家。第二天,爸爸下窖檢查,發現隻是少了一些蘋果土豆而已。
不過,我卻為此連著好幾個晚上做噩夢,總是夢見那個人撐著地窖的門跳上來,拿著刀追趕我,而我,抱著頭一直往前跑,不敢回頭。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一幕卻總也淡忘不掉,甚至到如今,當我感覺背後有異常的時候,我都是選擇不回頭,隻管往前跑。想必是小的時候嚇出毛病來了。
醃製鹹菜也是冬天必不可少的環節。媽媽總是和鄰居的春梅阿姨在下了班以後,結伴到第一中學後麵的大田裏,挖蓮花白菜(包心菜)的梆子,梆子的皮削掉,梆子裏的肉又白又嫩,醃成的菜幹比現在店裏賣的還好吃入味。這次探親回國,還問到媽媽,媽媽總說,在新疆的時候,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這一輩子都不曾想過的事情,包括醃製鹹菜,“不隻是因為那個時候貧窮,它還有很多樂趣在裏麵,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就想起那些老戰友,老朋友,我們一起度過的年輕時光。”媽媽一提起那些她曾經奉獻過青春和熱情的地方,眼神裏就是無限的向往,眼光凝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要不然我們常說,在為過日子而忙忙碌碌。再艱苦的環境,隻要有熱愛生活的心態,隻要有樂觀積極的態度,和充滿希望的未來,這個生活就不能算做苦,苦中有樂趣,也是五彩繽紛的多姿多彩的好生活。
媽媽阿姨們可以拿來醃製的東西還有很多呢。紅紅綠綠的辣椒,大白青蘿卜,雪裏蕻,西紅柿,把它們洗淨,切成絲或者小段,放到屋頂上麵曬幹,再拿下來,用鹽醃起來,裝在大大小小的壇子裏,冬天的時候,拿出來就著麵條,稀飯,麵糊糊,饅頭,都是很好的下飯菜。
我們那時住的一排一排的平房,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房頂上晾過冬的醃菜,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我很愛吃紅薯幹,大人們把紅薯切好鋪在屋頂上晾幹的時候,我就和同學劉月萍(也是我家緊隔壁鄰居),偷偷地從左麵房頭的程誌虎老師家的梯子上爬上屋頂,開始是趴著,到後來就幹脆坐在上麵吃。那些過冬紅薯幹還沒有晾幹,嚼在嘴裏,很有咬勁兒,我們往往咬得腮幫子發痛也不停止。
有一回正好春梅阿姨從第一小學的公共廁所出來,老遠就看見平房頂上的兩個我們,正在邊吃邊聊,她一邊快跑著係褲腰帶,一邊大聲嚷嚷著:“紅花,我要告訴你媽媽,你等著。我說我們家的紅薯幹怎麽越曬越少呢,都被你們這些偷嘴的吃了。”我和月萍嚇得屁滾尿流,匆匆忙忙往梯子那裏跑,害的腳底下打滑,差點沒從房上摔下來,踩到幾片鬆散的瓦片,也“嘩啦啦”地往下掉,還差點砸到剛從房裏走出來的程老師。
晚上自然是要挨媽媽的痛罵。媽媽罵得急了,嘴說還不覺得過癮,手也連帶著上來了,要往我身上打,我是個不吃眼前虧的人,趁她搜羅笤帚擀麵棍之類東西的時候,撒開丫子就往月萍家躲,到了月萍家,對她媽媽說:
“阿姨,以後我就叫您媽媽吧,我在你家吃飯睡覺,你看,你不用生我,就得一個大閨女。”
沒想到月萍媽媽說:“趕緊吃了飯就回家,你們倆今天的事兒還沒完呢,你趕快回家,我好教訓我家月萍。正好你在這兒,這是誰的主意?上房偷吃?”
月萍老實,努嘴向我,表示是我的餿主意。
月萍媽媽生氣地說:“我想的也是你,快走快走,你還有臉往這兒來。月萍,以後少和紅花摻乎到一起。你玩兒得過她嗎?”
正好我媽媽追過來,聽到了這話不中聽,和月萍媽媽對上架了,說:“你怎麽這麽說話呢?誰沒有犯錯誤的時候?有錯誤就好好教育嘛,幹嘛還要挑撥孩子們之間的團結,真是俗氣。”
我知道我媽媽一來勁兒,就會沒完沒了,於是,趕緊把媽媽拉開回家,還叫媽媽別生氣,順勢也趕緊道歉說“我錯了。”沒想到,媽媽說:“行了行了。這個春梅也是的,這麽點事情也要來告狀。明天我送她幾根醃蘿卜條她就滿意了。”
我扶著媽媽往家裏走,這時候,雪花正不知不覺地灑落下來,落了滿地滿身,落在我們母女的頭發上,也是白白的一片。落在被棉窗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窗台上,一小堆一小堆的。外麵一片寧靜,雪片也是無聲無息,隻有我們母女的腳步聲,踏在雪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這是我在這個冬天來臨時的,一點斷斷續續的回憶。想念新疆的大雪,想念KT的月萍,想念儲存蔬果的地窖,想念黑釉透亮的煤。想念年少不更事的日子。想念新疆大雪滿地的飄飄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