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收到老呂發來的短信和兩張照片。短信說,小舒昨晚喝了一瓶啤酒,吞了一把安眠藥準備自殺。幸虧發現及時,被立即送往醫院搶救。現已脫離危險。
附帶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小舒閉目躺在白色床單上,仿佛熟睡的、蒼白的臉,另一張,是夜幕中風馳電掣的救護車,警燈長鳴。那輛救護車上,正躺著老呂生死未卜、絕意而去的妻。
“所有的傷心全都不算傷心,傷心是眼睜睜看著沒了你。”哪首歌這麽唱,遙遠飄渺地滑過耳際。
一個是內心不安躁動慌亂的老呂,另一個則是淚已流幹,無路可逃,隻求安心離去的小舒。
一個人決定離開這個世界,基本上是對博弈的放棄,心灰意冷。博弈什麽?博弈的無非是世人眼中的名譽、地位、利益、成就,再有就是感情,自我。。。
二十五年前,小舒畢業於名校商學院。當初一直想留在這個城市無果,後偶然認識了老呂。
老呂是一所技校的普通教師。他是家中長子,因為長相工作等原因,三十幾了還沒處上對象。遇見小舒後,老呂開始追求她。他住在市中心單位分的一個中套,三樓。麵對老呂的強攻,開始小舒並未動心,最後打動她心門的,是老呂的老母親。那天,老呂帶她去見他父母。他母親從箱子底層拿出的一塊金條,暗示她說,這塊金條是家裏的傳家寶,是送給準大兒媳的。小舒後來告訴我,當時她掂著那塊沉甸甸的金條,眼睛都發綠了。心想,這可以打多少根項鏈和戒指啊。
在八十年代末,沒有幾個人見過錢,更別說金條了。為了那根金條,小舒毫不猶豫嫁給了大她十歲的老呂。
婚禮是在軍區招待所的一個賓館辦的。老呂的爸爸在那裏當司務長。頃刻之間,小舒成為班裏所有女生羨慕的對象。有了安居之所,還有金條做後盾,啥都不用操心,一步登天了。
完婚之後,等開始過小日子的時候,小舒才發現,她和老呂純粹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根本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正失望灰心時,小舒意外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老呂中年得子,喜極而泣,對小舒照顧得服服帖帖,用當地土話說,就是“沒得話講”。可是小舒卻感覺日子過得越來越空虛。年紀輕輕,事業一事無成,卻馬上要拖個孩子,過油鹽醬醋的生活,太不甘心。小舒執意要去拿掉肚子裏的孩子,後來被婆婆拿刀以死相逼,才嚇得妥協。
那年春天,小舒的幾個同學紛紛出國留學。小舒也動了念。老呂得子心切,對小舒的要求有求必應。隻要願意生孩子,她想幹啥他都支持。於是,小舒全力以赴開始衝刺,老呂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活。兒子大寶出生之後,老呂更是承包了大寶所有的吃喝拉撒換洗的工作,又當爹又當媽,任勞任怨。不久,小舒順利地拿到了赴美留學的通知書,依依不舍地告別老呂和繈褓中的大寶,含淚踏上了飛往美利堅的飛機。
留學生活異常艱苦。小舒隻能隔一段時間與老呂通一次電話。對兒子的思念,讓小舒常常在夜深人靜流淚痛哭。寂寞的生活,外界的誘惑,小舒有好幾次差點春情難耐,心猿意馬,但是,每次聽到兒子在電話那頭傳來的咯咯笑聲,還有對老呂的負疚之情,都讓她的良心充滿自責而不敢走偏路。老呂對小舒很放心。為了給她解悶,他定期給小舒寄兒子一天天長大的照片,不定期給她往美國寄錢,資助她讀書,還一再告訴她別太節省,好好讀出一個博士學位出來。
四年讀書,苦得小舒幾度想要放棄。她支撐不下去了,渴望男人寬厚的肩膀,思念有人無微不至的照顧。而老呂那邊簽證屢遭失敗。原因很簡單,美領館同意 讓老呂一個人去探望妻子,卻不能帶兒子。兒子是老呂的心頭肉,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怎能舍下?他倔強地說,不簽兒子,我去幹什麽。後來,美國佬終於被他的執著打動,第十三次簽證成功。那個夏天,分別數年之久的夫妻,終於在西雅圖團聚,全家從此不再無眠。
短暫的小別勝新婚,老呂和小舒開始彼此調整,試圖重新回到婚姻的和諧中。但是,他們的期待落空了。建立在異國他鄉的夫妻關係,比以前更糟了。
小舒拿到學位後,在一家金融公司做市場調研,成了空中飛人。老呂先是在一家華人開的糕餅店打黑工,有一天深夜騎單車回家,不慎被一輛汽車撞倒,從此烙下了腰椎病。雖然保險公司做了賠償,但老呂卻從此無法外出打工,成了典型的家庭婦男。為了掙錢,又怕鄰居告發,他不得不拉上窗簾,偷偷在家裏帶了幾個孩子。平時,他在家也炒炒股票,做的都是短線,資金來源就是那筆賠償金。
環境改變,語言不通,老呂脾氣越來越大。不知為何,他一直不願意學開車,隻乘公交車。好在大寶讀書的學校有校車接送,隻是辛苦了小舒。她平時上全班,周末還要開車帶著老呂去買菜,累到不行。老呂錢抓得很緊,不放心小舒買菜,嫌她粗枝大葉,不會過日子。小舒確實是個大條,有丟三落四的毛病。老呂卻有潔癖,毛巾用完沒放回原處 就開始數落,讓小舒不勝其煩。後來為了避免爭吵,小舒出差飛來飛去的次數越來越多。老呂曾蠻橫地說:“我是為養這個家才把身體弄壞的。我到美國來,不是來學開車的,我是來養老的。”
兒子大寶是老呂一手帶大,什麽都聽老呂的,與小舒一點都不親。老呂最常訓誡的話就是,如果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像他老呂一樣,在社會上吃不開,在家做三等公民,沒地位,沒尊嚴。小舒一講起大寶就傷心。為了讓孩子能進入私立學校讀書,她更努力工作。後來的幾年,美國經濟複蘇,小舒的工作更換了數次,每次都是連級跳,很快,她坐上了某上市公司的高級主管。
我和小舒的姐姐是同學。小舒當初留學時,她姐姐把我的聯係電話給了她,說是緊要關頭照顧一下。就這樣,我們認識並成為了朋友。
小舒曾經有一段時間,時不常打長途電話給我訴苦。一個女人肩挑重擔,在外打拚,實在不容易。老公一點靠不上不說,還發脾氣,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言語冷漠。小舒說,活著真沒勁。要不是看他對兒子好的份上,還有在她留學時,他傾家蕩產資助她的份上,她真想離婚。人活著就是含辛茹苦。小舒還透露,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性生活了。“他不行,早痿了。我怕惹他。他又敏感又自卑。可憐。”
因為壓力太大,又沒有感情上的依靠,那時小舒經常哭,人也老得快。有一年老呂帶兒子回國探親,才被告知,他的父母親早在幾年前就相繼去世了。消息是他弟弟告訴他的,而他這個長子,卻沒有在兩位老人臨終前盡哪怕一點點孝道。父母走前有何交代?錢財是怎麽分的?沒人告訴他。從國內回來後,老呂人消瘦了許多,越發沉默寡言,除了照顧兒子,其他一概不聞不問。我問小舒,那塊金條呢?你婆婆有沒有送給你這個準大兒媳?小舒不屑地說,現在給她一座金山她也不會要這樣的婚姻。隻怨當時自己鼠目寸光,財迷心竅。後來她結婚時,婆婆說替她保管金條,就再也沒了下文。
四年前的一天深夜,小舒又半夜打來電話,哭泣地說,老呂被警察帶走了。
原來,發生口角的起因是兒子的功課。老呂不懂英文,對兒子學業幾乎幫不上忙,但他一直關心兒子成績。隻要看見大寶成績單上出現B或C,就立馬著急上火。兒子入讀高中後,青春期叛逆,越來越不服管,父子頂撞是家常便飯。
那天正好小舒來例假,身體不舒服,開會回家人累得幾乎要癱倒。大寶成績下滑厲害,三個C。老呂脾氣上來,兩人開始口角。先是老呂指責小舒從不關心兒子,隻顧自己賺錢升職。氣得小舒火冒三丈,把積壓多年的苦水一古腦兒傾倒出來,責怪丈夫無能,不能像別人家老公掙錢養家,要靠女人。小舒的話把老呂刺激到失去理智,揚手打了小舒一記耳光,小舒一手捂著印著粗大手指的臉,一手拿起電話,撥通911.。。
小舒後來心軟,撤了訴。老呂被關了兩個星期後,放回了家。從此,兩人變成了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路人。老呂再也不關心小舒的生活起居,視小舒如空氣不存在,在家隻做自己和兒子的飯菜。過節放假,老呂要麽訂兩張船票和兒子出去周遊列國,要麽與幾個老男人一起出海打魚,撇下孤單的小舒更加發瘋地工作。
等小舒打算離婚時,她才發現,她和老呂家庭帳戶裏的所有錢,帳麵上隻剩下了五百多塊。她質問老呂,老呂告訴她,錢被他挪到股市裏去了,最近經濟不好,輸得很慘。老呂還告訴小舒,他從一個地下錢莊借了一筆錢,打算開一個中餐館,自作主張把房子做了抵押,前天才簽了字畫了押。
小舒一個悶棍差點昏厥過去。這還不算,兒子對小舒說,如果他們離婚,他會跟著爸爸過。如果她還愛他這個兒子,希望不要忘記定期支付他和爸爸的贍養費。兒子 說,爸爸很可憐,把他一把屎一把尿養大,如果沒有爸爸十三次拒簽帶他到美國,就不可能有他大寶的今天。而媽媽,隻是一個稱呼而已,他說他隻知道她在賺錢, 卻從未得到過母愛。
兒子問小舒:“你抱過我嗎?”問得小舒肝腸寸斷。她記得,那時候,她隻把懷上了大寶當作累贅,一心想去做掉他。後來,她為了出國複習考試,幾乎早出晚歸, 連多看大寶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臨出國前,大寶得了氣喘,小臉憋得通紅。後來相聚時,大寶已經黏糊著老呂,根本不認識小舒了。
大寶的話,好比抽走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令小舒萬念俱灰。流完了眼淚,最後看一眼天空的星辰,那夜,小舒抓起抽屜裏的一瓶安眠藥,全部到入手掌心。。。
天上的星星,為何那樣遙遠,又如此擁擠;
人間的情緣,為何一朝相逢,又一夕離散;
天冷又變暖,為何無依無靠,又咫尺遙遠;
所有的傷心都不算傷心,隻到我沒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