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如果真的是人的生命被早已設計好,那麽,您七十二歲離開,也一定是個定數。不然,您若活在今天,看兒孫做下的孽,拚上老命也無濟於事,隻能老淚縱橫,又是何苦。這樣想來,我倒是為您一走了之的幹淨,省卻了人世間的所有煩惱,而欣慰。
隻是,每次想起您來,我真的想嚎啕大哭。父親,我無法承諾您臨終的遺言。仿佛依稀,我俯在您病榻邊,您那久久放不下的憂鬱的眼神,令我無法回憶。心酸斷腸。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父親,清明前夕,這裏下了好幾場有質有量的大雨,那盆素娟送我的“永恒之愛”,在後院靜靜地綻放。
我繼承了您,也喜歡養花種草。這個春天,趁著雨季,我又在後院栽種了幾棵小樹苗。一棵無花果,一棵杏樹苗,還有一棵香椿。我把它們載種在您開辟出來的空地上。這裏的土質很肥沃,幾乎種什麽就長什麽。每次去後院拔草澆水,我都格外留意朋友送我的這棵紅玫瑰 - 永恒之愛。做在花盆旁邊,我內心感到格外安靜和平安,好像您一直守護在我的身邊。
父親,在我的記憶裏,我把您的一生做了個總結,粗略分了三個階段。
一是在新疆工作生活的那二十多年。那時,您正當風華,是一個積極樂觀,風趣幽默的人。您這個中學校長,被同事敬重,被學生愛戴,工作勤懇,業餘時間還擔任 校宣傳隊的二胡手,閑暇之餘,您還偷偷嚐試過寫劇本。我依然記得您一手拿煙,一邊眉頭緊鎖在字句斟酌的樣子,和我現在寫東西寫不出來時的樣子一樣的。還記 得嗎?您親自動手做的書架,還別具匠心地在上格設計了一個供寫字用的平板。為此,您得意了很長時間。這個書架咱家用了好多年,直到舉家搬回內地才送了人。 媽媽總給我說:“你爸爸就是太憨厚,其實,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第二階段,就是您調回內地的那些年。那時,我已經上大學。記憶中的您,變成了沉默寡言的人。緊鎖的眉頭和緊閉的雙唇,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那時,您 在一所小學做了副校長。雖然說落葉歸根回到了祖籍,但是您和母親屬於連根拔起後,在邊疆生長了二十多年,再被移植回來,早已經水土不服。媽媽是女人,生存 的本能讓她很快適應了風俗人情和世故,而您,在我看來,您個性中的耿直和原則,讓您沒有學會變通和圓滑。人說四十不惑,我倒覺得您更象一個憤青。
水土不服,是我給您這個階段的評價。您同意嗎?
您按照正常調動手續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卻被校方退回來,說除非您繳納為數不小的費用;您阻止學校領導購置豪華車,主張用這筆錢修繕學校的門窗桌椅,購置 體育用品被領導譏諷您是外星球的想法;哦,不知您是否還記得,1994年為了教師集資建房的事兒,您曾幾次寫上訪信,希望有關部門調查菊校長與開發商相互 勾結,徇私舞弊和收賄受賄的不法行為,信最後被輾轉退回到了菊校長本人手中。菊校長對您說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老葉,您就醒醒吧。和我作對,對您有啥好 處。這不?你的信在我這裏呢。不識時務。”後來您不服,寫信告訴我,讓我通過海外的關係繼續上訪。雖然我已經夠天真的了,我卻發現老父親比我還天真。“不 識時務”的評價一點不為過。
為教師的利益而上訪,最後並未得到老師們的支持。人都是趨炎附勢的,或許他們在私下對您表達敬重和感激,但是麵對現實,他們也隻能聽天由命,何況聯名上訪 的信件落到了當事人手裏,他還是學校的第一把手,這樣的利害關係是要掂一掂份量的,是個中國人都知道怎麽做。父親在學校的日子並不好過,可交往的朋友幾乎 沒有,還要受母親的數落,人開始落寞寡歡。我總想,後來突發糖尿病跟心情鬱悶不無關係。
父親,您的第三個階段,應該就是與糖尿病為伴,並與疾病做抗爭的年歲。想起這些,我就會非常心痛,仿佛那些針頭一次次紮在我自己的身上。
在我留守歲月的這十幾年中,從心苦中,我學會了將心比心和換位思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曆的積累,我更加願意做一個傾聽者,默默用眼睛表達我對對方的感 受,用心感受對方的痛楚和需求。不做是非論斷,不妄自菲薄,更不做馬列主義老太太。因為,鞋子穿在自己的腳上,是否擠腳隻有自己知道。這也是我尋求信仰的 原因之一。父親,您知道嗎?有信仰的最大好處,就是我用不著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價值,神在黑暗中為我點了一盞腳前燈,我所有的困苦隻有他了解。人心靠不 住,獲得的隻是患得患失,若想內心獲得永遠的平安和喜樂,隻信靠天上的父就夠用。
父親,我之所以與您說這些,是想說,心裏有疾病和身體有疾病是同樣需要醫治的。即使您那麽愛我,我心中的病痛,您也隻能安慰到您做父親的份上,生活的道路 要靠我走下去,您無法陪伴我到人生終點。同樣,您的身體病痛和心憂苦愁也隻能自己親自經曆,我除了更愛您一點,為您日夜禱告求神看顧,我還能做更多的什麽 嗎?所以,您和我雖然是父女,但我也隻能拉著您的手,看著您掙紮而默默流淚,無能為力。父親,本來我很想給您傳神福音,讓您別懼怕死亡之路,但是我心中有 忌諱,怕母親在旁說我給您一個病人說什麽死亡,令她不高興。結果,我終究錯過了與您的最後交流。我隻問過您:“爸爸,您害怕死亡嗎?”您隻是搖搖頭。我知 道,您是被病痛折磨夠了,想就此解脫。還有,您不想在醫院裏耗下去,占用社會資源還有家裏畢竟不富裕。
隻到您臨走,您還是緊鎖眉頭,緊閉雙唇。許多的話您都擱在肚子裏,其實,您對所有的人和事都心知肚明。這也就是您為什麽要囑咐我,日後多照顧弟弟。而對小 弟弟卻說,你姐姐這些年不容易,盡量少給她添麻煩。而對大弟弟,卻從未開口說一句話,隻是用雙眼默默注視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兒子。
父親,您放心不下的事,都不出您所料而發生,而我,卻無力幫助。您在九泉之下可有感知?而我,除了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痛苦流淚外,我實在無能為力。父親,請您寬恕我,憐憫我,理解我的苦衷。
這次回家探親兩個月,雖然您身體離開了這個家,但是我們家庭的每一次談話,內容都關乎您。也就是這次的在家常駐,才讓我有機會知道和了解,我的基因裏繼承了太多的您。這個發現,讓我真的感謝造物主的恩賜。
我喜歡芋頭,凡是和芋頭有關的食品我都喜歡,媽媽看著我喝下三碗芋頭稀飯,她說:“你象你爸爸,他也喜歡吃芋頭。”
我喜歡吃柿子。記得很小的時候在火車上,母親買來柿子給我吃,我吃得太多滿口幹澀,差點中毒。在超市,我看見有柿子幹賣,就順手買下。媽媽說:“你和你爸爸一樣,他就喜歡吃柿子。”
弟弟家沒幾本可看的書。無奈之下,我隻好翻看他家過期的雜誌,還有床頭您常翻閱的成語辭典。睡前看書,是我多年的習慣,可媽媽卻說:“你爸爸就是這種人,讀書讀得喊他都聽不見。”
這次在家,正趕上春節。電視裏的公益廣告關於“回家”、“筷子”的主題,溫馨感人,觸動心弦。其中有一個畫麵,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們從四麵八方回到了家,但 是孤寡老王卻形單影隻。隔壁家人把老王拉去他們家,與他們一起吃年夜飯放鞭炮。那裏麵的老王,那個表情神態,象極了父親,裏麵有太多我父親的元素。兩個月 時間,每看一次,我就抑製不住要淚流滿麵。我父親,也是如此孤獨。
在我的性格中,我有堅持的部分。弟弟對我說,當他出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說了軟話,而你是我親姐姐,卻自始至終沒一句軟話。他不能原諒我的不原諒,可是 我即使流了淚,我還是沒有一句軟話出口。我不能講違心的話。媽媽對弟弟說:“你姐就象你爸,自視清高正義,到頭來不過留了個好名聲而已,別的能耐一個沒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