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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一生一世

(2014-01-02 16:03:51) 下一個

   潔明把九十歲的老母親從醫院接回家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給老母親換了尿布,扶上床蓋好被子後,他到櫥房裏下了兩包方便麵,自己吃了一碗熱的,待麵稍微 涼些,他又扶老母親吃了幾口。憔悴的母親閉著眼睛隻咽了幾口湯,就笑眯眯地雙手合十作揖說:“謝謝,先生,給您添麻煩啦。”母親沒有胃口,歪頭躺下睡了過 去。勞累了幾天的潔明,顧不得洗臉脫衣服,就伴在母親床頭,昏頭昏腦便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潔明抬腕看了看時間,已經是2014年的淩晨三點半。順著客廳的落地玻璃看窗外,漆黑的夜空時而劃過亮光,隱隱約約傳來煙花爆竹聲。那是人們在辭舊迎新。潔明揉揉眼睛,頹喪地看著冷清的房間角落,寵物狗“大貓”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墊子上打呼嚕。麵條已經一根不剩,碗也被“大貓”添得清澈可鑒。

 

潔 明毫無睡意。他起身去廁所洗了把臉。抬起頭,他看見黑暗中鏡子裏的自己,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看起來卻好似六十歲的老頭了。神態疲憊 肌肉鬆弛,身體散發出一股隔夜餿飯的味道。潔明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臉,按了按間隔性跳動的左眼,蹣跚退了出去。車庫的地上,撒著郵遞員從門縫裏塞進來的 信,七天的信件。潔明順手拿起一個塑料口袋,把所有信件都劃拉進去,提著走進書房。

 

慢 慢整理著郵件。忽然,一封律師函跳入潔明的眼睛。他趕忙打開看,是一封正規起訴公文。起訴方匡潔瑛和匡潔靜聯合控告匡潔明有嚴重虐待母親的事實和證據,希 望法庭重新開庭審理遺產糾紛案。潔明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拿信的手有些抖,體內的血液開始沸騰。最後,他氣憤地把嚓嚓撕成碎片,丟進了廢紙簍。

 

匡潔瑛和匡潔靜是潔明的兩個姐姐。他們姐弟之間自反目成仇後,已經有十年時間不曾往來。目前他的兩個姐姐住在台北。母親摔地骨折,她們雖遠在天邊但信息靈通,這些都是她們安插的臥底給她們通風報信。潔明癱靠在皮椅上轉動著,心情沮喪到了穀底。

 

此時,他的手機叮咚響個不停。微信裏傳來的,是潔明朋友2014新年問候。1314,“一生一世“。潔明苦笑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按下:“1314, kill me。”猶豫片刻,他又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抹去。大過年的,他不想把晦氣傳給祝福他的人。隨後,他刪除了所有問候,關了手機。

 

汽車飛奔在101高速公路上。潔明打開汽車的頂蓬,讓寒夜的冷風一直灌進車內。四十分鍾後,汽車停在金門大橋下。彩燈裝點下的Golden Gate Bridge輝煌氣派,霓虹燈下,海灣籠罩在喜慶的霧靄中。潔明鎖了車,把羽絨服的衣領豎起來,戴好絨線帽,走上大橋。

 

淩晨五點多鍾,燈火通明的橋麵上,散步著稀稀落落的人群。潔明與一張張祥和的臉龐擦肩而過,微笑點頭,內心卻是略帶痛楚的麻木。

 

停在大橋中段,潔明手扶欄杆,極目遠眺。透過濃霧,眼望深不可測的海水,想象自己跳入水中被吞噬的瞬間情景,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氣。年邁母親慈祥的儀態閃過他腦海。“謝謝,先生,給您添麻煩啦。”


三 年前,老母親中風患老年癡呆後,每次潔明給她換洗喂飯,她都會慈祥作揖道謝,保留著在台灣日殖時代的作風。雖然,母親再也不認識眼前的兒子,就是她最疼愛 的唯一的獨子 - 潔明,但在潔明心中,母親一直沒變,她慈祥溫柔的眼神,依然是他心頭依賴的火苗。母親一如既往的大家閨秀風範,從來都是他心目中對女性期盼的榜樣。

 

十年前,潔明父親在台北過世,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潔瑛和潔靜開始互相推諉,明確表示不願贍養繼母。無奈之下,潔明隻好把母親接來美國與他同住。同年,他母親請律師授權公證了遺囑,一紙寄到台北。公函中表明,潔明為母親養老送終,也是她家產的唯一繼承人,倆女兒不得分文。

 

倆姐姐頓時傻了眼。繼母所說的家產,絕大部分是她們親生父親遺留下來的,但是礙於繼母在她們心目中的淫威,也隻是敢怒不敢言,最後卻是兩個姐夫咽不下這口惡氣,拒絕在遺囑上簽字,並正式聘請律師,展開了一場持久的家庭官司。

 

十年間,為了這筆母親死後才能到手的巨額財產,潔明早已焦頭爛額,幾乎崩潰。妻子不願攪入這場無休無止的家庭糾紛,帶著兒子毅然決然離開了他;兩位親姐姐 與他對薄公堂不算,還暗中聘用偵探挖掘他虐待母親的證據;三年前,身體硬朗的老母突然中風,隨後癡呆,記憶喪失,生活無法自理,幾次走丟被路人送回。最讓 潔明痛心的,是老母親再也不認識她最寵愛的兒子了。凝視母親茫然空洞的眼神,潔明多少次飲淚歎息。他曾經搖動母親的雙肩,問母親:“你為什麽要給我留這麽 多錢哪。你把我帶進了火坑呀。”

 

潔 明原本隻是單純孝順撫養母親,並無獨吞家產之意,但是眼見兩位姐姐對母親的不孝行為,以及兩位姐夫的險惡用意,他改變了主意,發誓即使母親死後把財產全部 捐出去,也不想讓它落入姐夫等惡人之手。潔明利用母親給他的銀行帳戶,也在美國聘請律師,與台北的姐姐們打起了跨國官司。

 

哪 想到,幾個月前,不知姐姐使用什麽手段,母親在台灣的帳戶被凍結了。光靠潔明做工程師的工資和積蓄,根本無法負擔高額的律師費用,眼看已經打了十年的官司 剛有眉目就陷入了停滯狀態。他的律師已經親筆告知他已經拖欠了三個月的律師費,再不支付,官司就不打了。潔明不得不向銀行求貸。

 

聖 誕節之前,墨西哥護工請假,潔明隻能一邊在家上班一邊照顧母親。一天,他從書房出來,卻見母親從床上摔在地板上,額頭磕在茶幾角上,獻血直流。嚇得臉色煞 白的潔明,趕緊打急救電話。幾分鍾之後,救護車趕到,把昏迷的母親送去醫院。後醫生診斷,全身多處淤青,腦震蕩,盆骨粉碎性骨折。

 

橋上風很大,行人越來越少。水霧之間,潔明朦朧感覺一個女人撐著一把傘,一直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著他。當他極力想辨認時,女人已經轉身消失在霧中,她走路一跛一跛的。

 

“大姐嗎?”潔明驚奇地喊。

 

霧氣太重,潔明一張嘴,一股寒氣灌得他不由大聲咳嗽起來。

 

大 姐跛足。那是小的時候有一次帶他在馬路上玩兒,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潔明跑不及,嚇呆站在路上時,身旁的大姐一個健步衝上去把他推到路邊,自己的右腳被汽 車碾在輪下。為此,大姐不但沒有獲得母親的同情,反而遭到母親一頓訓斥。在潔明童年的記憶裏,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兩個姐姐,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截 然不同的世界裏。。。

 

潔明走回自己的汽車。他嘲笑自己氣得頭暈轉向,竟然幻覺大姐會在麵前出現。這次母親摔下床送醫治療,就是被她們握住把柄的證據。2014年第一天,他就受到出庭傳票。親情,家庭,又能怎麽樣呢?即使麵對麵,又能怎麽樣呢?

 

清晨,潔明回到了家。打開家門,卻見母親的床上空蕩蕩的。潔明找遍了所有房間也不見人影,卻見書房的門上貼著一張折疊的便條。潔明一把扯下來打開,隻見上麵寫著:

 

“潔明。我已來美守候你三天了。剛才跟隨你去了舊金山。母親已被我接到安全的地方照顧。我的律師會在近期與你聯絡。哦,對了,剛才未敲門就先入,是因為你走時根本沒鎖門。法庭上見! 潔瑛字。”


 原來,大姐潔瑛真的來到了美國,剛才金門大橋上看見的,並不是幻覺。


2014年的第一道曙光劃亮了黎明前的黑暗。潔明的手機裏送來的,幾乎是清一色的“1314”祝福:“據說,今年陪你跨年的人很重要,從13走到14,從一生走到一世。請複製下去,轉發下去,看看有沒有人對你說: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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