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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病

(2012-06-15 12:34:16) 下一個
此次回家省親,一共隻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時間很短,外出旅遊已不可能。我本想攜帶父母親在江蘇附近的城市玩一玩,卻遭父母的反對。一來這炎炎夏季,熱浪滾滾,出門隻添奔波之勞苦,他們吃不消,二來父母年事已高,腿腳都不是很利落,怕出門。母親說的好:“你的孝心我和你爸爸心領了,我們看到你們就夠了。”


   一切隻好遵從父母親的意思。我把頭一周的時間安排在拜會公婆,朋友聚會及一些推不掉的應酬上麵,剩下的一周,我完全留給父母親。我要和他們呆在一起。


    父親已年近七十,身體基本沒有太大的改變,還是那樣瘦弱。比起前年我看到的他,又老了些。臉色暗淡,眼窩塌陷,眼睛周圍布滿深褐色的斑點。眼神似乎也不大好使,看人的時候總是眯縫起雙眼,頭也要隨眼睛夠近一點距離。胳膊上到處是抓傷的痕跡。我問他是怎麽一回事,他解釋是皮膚搔癢,不知不覺中自己抓傷的,無大礙。弟妹偷偷告訴我說,父親身體雖維持原狀,也大不如前。體質非常虛弱,牙痛,皮膚病,眼睛發炎等等,都是糖尿病引發的綜合病症,不得好的。


   看著父親吃完飯,一步一挪地回到樓上,回到屬於他自己的世界中去,我的心裏一陣陣地難過和無奈。我那風華正茂的父親哪裏去了?我那開朗豪爽,笑起來“哈哈哈”的父親哪裏去了?我那耿直不阿,曾經為了教師的利益,連續幾次上告某些政府官員貪汙腐化的一身正氣的父親哪裏去了?


  沒有回答。


   我心中的悲傷隱藏在我平靜外表的下麵,包裹著,雖然它時不時地翻騰出來,濕潤了我的雙眼,但我都會強忍回去。我回來,父親是要看到我幸福快樂平安。我知道,我就是他的心愛寶貝,如果我因為他的身體而流露出不快樂,父親的心也會痛的。他是一個內斂又極度自尊的人,他不希望任何人的同情心,尤其是他的女兒。


  父親最燦爛的一生,幾乎都是與病魔相依相伴的一生。一次次的病痛,消磨掉了他昂揚的鬥誌,也改變了他樂觀向上的性格,變得與世無爭,自卑,依賴母親的照料,脾氣也變得有些古怪。平時總愛鑽在他的書房裏看書寫字,飯菜做好了,要家人喊上三四遍才下得樓來,被家人戲稱為“樓上小姐”。家裏來了客人,他也是自顧自地吃完飯,上樓,不好好地招待客人,害母親一遍遍地解釋,以後習慣了,也就隨他去。其實,他也更樂意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默默不語,不驚擾別人,也不希望人們來打擾他。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父親被胃痛病困擾。說起他的病,是年輕的時候在新疆,為響應黨的“反修防修”的政策,“深挖洞,廣積糧”,靠著年輕力壯,連續奮戰好幾個月挖防空洞,餓了啃幾口幹饅頭,累了就地倒在防空洞裏睡覺,作息時間紊亂烙下的。那時候家在新疆奎屯,生活條件很差,大人的口糧配額是每人每月二十八斤,小孩子更少。我家父母加三個幼小的孩子,糧食根本不夠吃。母親把百分之十的所謂白麵(新疆稱之為七五麵)都剩出來給父親,做成包子,擀成麵條為他補養。我們家的三個孩子,都是吃粗糧長大的。


  有一個畫麵,一直刻在我的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父親的胃病又發作了。他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呻吟不止,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從頭上滾落下來,渾身濕得透透。母親抓不住他,在一旁抹眼淚,我們三個孩子,趴在門框上,嚇得一臉的驚恐,忘記了哭。聽母親說,父親曾經因為病痛的折磨,有輕生的念頭,可是母親哀求他,為了三個幼小的孩子,為了母親跑來這麽遠的大西北,無依無靠,也要活下去,父親才含淚作罷。父親的胃病,在他的《回憶錄》中也有記載:


  71年初冬,一個寒冷的夜晚,我胃痛發作劇烈,秀芬找人幫忙,用板車拉著送到師醫院。值班醫生隻是用針灸的方法臨時止痛後,就打發回家。當我們提出要求住院時,醫生說,胃病很普遍,都來住院,哪來這麽多的床位?沒辦法,隻得回去。哪知才走出醫院100來米,又痛了起來。知道再去也不會收住,回到家吃了些阿托品止痛。


  秀芬怕我這樣痛下去會出大事,第二天,她找到陳副政委家,訴說病情,請求批準住院治療。他出於對退伍軍人的同情吧,批了字條。這天晚上,我們帶上字條,又來到醫院。醫生還是那套老話,拒絕接收。當把陳副政委的批條給他看時,他說,既然有領導的條子,那就住吧。檢查糞便為黑色,有便血症狀,通知外科醫生,準備手術。一位哈族醫生來到床前問了一些情況,說先觀察一下,如繼續便血就要考慮手術了。第二天,見病情較穩定,決定由內科進行藥物保守治療,服用當時推廣的新藥“920”外加一些輔助的藥物。


  住院所20天左右,好轉出院。我總算逃過了胃切除這一劫。以後,孫正康從他所在的石河子醫學院的醫生那裏搞到了治胃病的秘方,用米湯衝服,加上堅持較長時間的長跑,打太極拳鍛煉,胃病基本痊愈了。”


   父親的胃病好了以後,歡聲笑語又回到了我們的家庭。那時,常聽見母親責怪父親為了工作耽誤了家務,花費心思輔導學習落後的學生卻忽略了自己孩子的教育。父親雖不強辯,但可以看出那些年,自信心一直充滿著他的內心,也可以說,那是他人生最風華正茂的日子。


  光陰似箭,從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時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的家庭也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家從新疆調回了內地,我也和我的嶺結了婚,並先後離開祖國飛往了大洋彼岸。當我和父母親含淚離別在虹橋機場的時候,父親隔著機場的玻璃向我揮手,清瘦的身板,仍然是挺拔堅毅,風吹不倒。


  初到異國他鄉,一切都從零開始,我和嶺忙於生計和學業,和家人的聯係都是靠書信往來。91年底,母親的來信當中隱隱約約提到父親生病了,人瘦了不少,但安慰我說他的精神狀態還可以,我知道他們有事隱瞞於我,就一定要在下一封的信中看父親的照片。收到來信,迫不及待地打開,看到父親,我悲從中來,放聲大哭。照片上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斑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那對我熟悉的濃眉下,曾經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時此刻,就象兩隻黑古隆冬的深洞,充滿憂鬱地凝視著我,讓我痛不欲生,不忍再看。這哪裏是我的父親?他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當父親的症狀出現常見的糖尿病“三多一少”時,並未引起任何人的察覺。直到體重突然下降,人也日漸消瘦,走路有時要扶牆而行,大有風吹欲倒之式時,才意識到可能是重病來襲,由學校送抵蘇州的泌尿科安排專家會診。確診的結果是I型糖尿病,須終身注射胰導素,一天三次,終身相伴。住院其間,父親得到了母親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為了方便醫治,父母親都相繼學會了自己注射。


  這次的大病,給了父親身體和精神上的致命打擊。我曾收到父親在蘇州住院其間寫給我的信,歪歪扭扭幾乎不成行的字體,是用了氣力分幾次寫成的。字裏行間,充滿了對命運的悲觀,對人生的無奈以及對生命的絕望。總之一個詞,“滄涼”。我每讀一遍,就哭一場,不能自己。我當時的身份和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回去探望他,但對他的心理狀態很著急。我寫信安慰鼓勵他,也讓家人幫助他重拾生活信念,但收效甚微。人生幾十載,從青年到壯年,人生最輝煌的時候,都是在疾病中生活,怎不令他心灰意冷,感歎人生無常。


  父親最疼愛我。早些年,我並不是一個基督徒,可我總於夜晚,麵向東方,乞求上蒼賜給我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讓我幫助父親驅除他內心的陰影,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我為他買了測血糖儀供他測量血壓;在我回國的時候,拖上他買了他喜愛的二胡和曲譜,他拉琴我唱歌,就象我小的時候一樣。當他拉出了前奏,我喨出嗓門的時候,少有的光彩和笑容重新浮現在他蒼老的臉上;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寶托人帶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好好練習書法,女兒我要他不時地把書法成果寄給我檢查;告訴他我喜歡的雜誌名稱,讓他為我訂閱,回國的時候我都要帶回美國,一期都不能落下;鼓勵他利用難得的空餘時間寫一本《回憶錄》,讓我們了解家族的曆史,他的成長奮鬥的人生,留給我們子女一個寶貴的精神財富。


  從父親91年底發病,到現在,他的糖尿病史,已走過十七個酸甜苦澀的年頭。這些年來,母親的無微不至照料,家裏親人的愛心嗬呼,加上父親自己的堅持不懈,使他的病情沒有出現反複,維持著穩定的狀態。


 今天,當我躺在父母為我清理出的臥榻,大聲朗誦著迎麵的牆上,貼著父親用漂亮的行書書寫的明初文學家宋濂的散文《送東陽馬生序》“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予,。。。”時;當我翻閱一期期父親為我整理好的雜誌,看到裏麵他對文章的評語和感念,就好象當年在學校批閱學生們的作文一樣一絲不苟的時候,一絲欣慰充滿著我心。雖然他不似以前對生活充滿樂觀,雖然他還是自卑,雖然他的脾氣有些孤僻古怪,可是我能夠感到,他是實實在在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是這樣的純潔,簡單,充實,不再被世俗庸人打擾,也讓我為他牽掛的心,有一絲安慰。


 一本不算太厚的《回憶錄》由父親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花了一天的時間終於閱讀完畢。書中較詳細地記錄了我家祖輩們艱苦創業的家史,父親從呀呀學語的孩童,到成長求學,西北邊疆奉獻青春,一路走來,風風雨雨坎坷的一生。


  書中的結尾寫道:“一個人來到這個五光十色的世上,純屬偶然,但離開這個世界卻是必然的,如同到風景區旅遊的遊客一樣,所有的人都是到世上來旅遊的遊客,最終總是要離開這世界的,不管窮富,也不管地位高低,概莫能外。所以,對待生死的問題應該有科學的理智的態度。生老病死是宇宙的法則,是新陳代謝的自然規律。我們隻能遵循這個規律,在活著的時候盡量享受生命的每時每刻,使它更精彩,更美好,以盡量不留遺憾為好,到了那一天,也就心安理得,泰然處之了。


  愛是一種支撐,也是一種希望。回來看看父母親人,多少了卻了我常年漂泊海外的心願。我的公公婆婆,我的父親母親,我們做子女,是你們做父母的一生的牽掛。同樣,你們的健康,也是我們的日思夜想的牽掛。我愛你們,願你們平安,健康。讓我們共同支撐彼此,才能支撐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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