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歲月（三）- 缺席的媽媽

“雖然你是一個缺席媽媽，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這就足夠了。”

---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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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為他報名加入了桑尼維爾市兒童組的棒球隊。他非常喜歡和投入。

 

  雖說這是小孩子們的棒球隊，但是一樣要通過考試和篩選，還要統一添置衣服鞋帽襪子皮帶，搞得跟正規軍似的神氣。什麽時候訓練，什麽時候參加比賽，去哪裏比賽，開家長會，都有統一規劃。“一切行動必須聽指揮”。

 

  棒球隊的教練，全部由小隊員的爸爸們擔任。這些爸爸們年少時一定都是棒球愛好者。雖然現在步入中年，也在公司擔任職務，但是他們興趣不減當年，非常樂意服務社區，義務貢獻自己的熱情、時間和精力。

 

  棒球隊的後備軍，理所應當由媽媽們擔當。孩子們訓練時，媽媽們是捧場的觀眾，孩子們比賽時，媽媽們則是啦啦隊。每個家庭分工明確，輪流擔任助理、帶礦泉水、準備Snack、充當計分員、管理孩子的紀律。。。等等。

 

  棒球是男人的運動。開文的爸爸成了義不容辭的業餘教練。一有空餘時間，就見父子倆一人戴一隻誇張的棒球手套，拎著棒球棍，走去家對麵的公園一對一地操練。兒子進步很快，接球和投擲都很到位，連教練都誇獎了好幾次。為此做爸爸的特別得意，常給兒子講解動作要領，還做示範。其實，他從小在中國長大，連棒球是個啥他都不知道。

 

  一年之後，他選擇了海歸，兒子打棒球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開始帶兒子練球。這對我來說是個苦差事。第一，我對球類一竅不通，對棒球更是沒熱情，所以也不主動帶孩子練球；第二，我沒力氣，發的都是“娘娘球”，不是太遠，就是太近，總不能準確扔到跟前；第三，我沒時間。我出門要全職上班，回家要料理家務。時間對於我來說，是用“爭分奪秒”來計算的。我當爹又當媽，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遠遠勝過打棒球。

 

  剛開始，兒子隻是埋怨我太不合格，先還能容忍，最後幹脆把我“炒了魷魚”。他要麽自個去公園練發球，要麽現場逮別人小孩的爸爸當臨時教練。美國男人都很Nice。開文是個乖巧的孩子，人家很樂意帶上他和自家的孩子一起練球。有時，我遠遠地看見這一幕，總是無語地離開。

 

  曾經一度我想放棄讓開文打棒球，原因是太占用時間，而我又沒有時間。但是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念，就被我否決了。孩子爸爸不在家，要讓兒子身心健康長成而不是做黏糊媽媽、性格柔順的“乖寶寶”，就必須讓他和男人們摸爬滾打地混在一起。基於這樣的想法，後來我還為他報名參加了一個青少年籃球隊。

 

 我把每天的午餐時間調整到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到了這個點，我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幾乎是飛奔出門外，踩著點開車去學校接兩個孩子回家，然後給他們做些吃的，安排他們做功課，囑咐他們不要隨便開門，然後我再開車返回公司上班。至於自己吃的是什麽，我總是囫圇吞棗，亂七八糟就解決了。

 

  棒球訓練的時間經常被安排在下午四點半開始，到晚上六點半結束。這個時間段我正在上班，無法離開。於是，我隻能麻煩兒子隊友的媽媽幫忙送一送，我下班後再去球場接他回家。有時加班，更是把接孩子的事情忘到了腦後，隻能又麻煩好心的家長把開文接回家。

 

  到了周末我更忙碌。練球、練琴、買菜、應酬。。。無奈，我隻能把開文往球場一放，哄他說“媽媽一會兒來看你打球。乖。”然後就一溜煙跑去忙別的事情。許多時候，年僅七歲的女兒隻能眼巴巴地在家裏等我。是啊，她也有許多的活動需要我Involve。可縱使我有三頭六臂，也分身乏術。

 

  漸漸地，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缺席媽媽。

 

  等我下了班飛奔去球場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別的媽媽對我說：“啊呀紅花，你錯過了看一個好球。你家的開文打了一個全壘 Home run。”“啊呀紅花，你又錯過了一個精彩的好球。你家開文Catch了一個高難度球，讓球隊轉敗為贏。真是不可思議。”

 

  我趕緊在觀眾席上坐好，希望能親眼看見兒子打個好球。開文在球場上看見我來了，也會極度興奮，更加專注打好每一個球。隻可惜，他超常發揮的好球我看到的很少。有幾次開車帶他回家，聽他眉飛色舞地描述他的那些精彩鏡頭，滿臉流露出的興奮，我的心裏隻能感到遺憾和缺失。

 

  教練和那些媽媽們都說兒子棒球打得漂亮，我卻沒看見。我看見的是，好幾次我在場，兒子都是坐在冷板凳上看隊友打球，而且一坐就是一個半場，教練點名換人的時候，也並沒有叫開文的名字。

 

  這讓我很不舒服。那個時候，我的心理相當脆弱，也相當敏感。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常常缺席的緣故，教練有意識地忽略我的孩子，故意讓他坐冷板凳？是不是我丈夫很少露麵，所以他們變相懲罰我的孩子呢？也許，他們故意誇張地說我的孩子打球打得好，其實是在掩飾他們的心虛呢？ 

 

  當時，兒子他們球隊，除了我們一家是中國人，還有一家日本人外，其餘全都是白人。而我，紅花，也是所有球隊裏唯一一位全職工作的媽媽。也就是說，那些全程參與孩子們體育活動的媽媽們，都是專職家庭主婦，有的是時間。 

 

  人一旦走進自己設計的死胡同，就好像是惡魔纏身，很難走出來。我無端陷入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他們在集體歧視我和我的孩子！這個想法一旦形成，就令我格外氣憤和無法容忍。

 

  我詢問兒子，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我帶著極端的憤怒，在一個夜晚，衝動地給教練寫了一封很長的伊妹兒。在信中，我告訴教練，孩子的爸爸做了海歸，我是一名留守妻子。正是因為要鍛煉兒子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所以我才選擇了讓他加入棒球隊。我希望孩子能在這樣的團隊裏學到吃苦耐勞和公平競爭的精神，但是現在我卻看見開文常常坐冷板凳，沒有上場的機會，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很快，那個叫麥克的教練給我回複了一封信。他說，每個月初他都有訓練和比賽安排表Email給所有家長，如果家長有不滿意或者需要調整之處，都可以提前告訴他；棒球隊的隊員比較多，而上場機會有限，他總是力求公平讓每一個孩子都有表現的機會。最後，他把他的訓練記錄表格拷貝郵寄給我，讓我看開文和其他隊員上場的次數，以及訓練和比賽的分數，等等。

 

  我忽然意識到，當初報名時，是孩子爸爸填寫的表格，所有信息都是他的郵箱地址，難怪我一次也沒有收到棒球隊的活動日程安排，還有媽媽們的家長會通知。我羞愧難當，不敢再回郵給麥克教練。是我自己脆弱的自卑心理作怪，卻埋怨認真負責任的麥克教練，實在不應該。

 

  自從那次寫過郵件以後，每次再去看開文訓練，麥克的太太都會拿一份當月的表格給我，耐心告訴我怎麽看棒球隊員的上場次數和時間，如何累計分數，得分怎麽算，等等。我的內心終於平和了許多。

 

  再後來，我看出麥克教練對開文非常關照。當開文在場上飛跑的時候，麥克都會大聲喊：“Kevin， I know you can make it. You are the best!” ( 開文，我知道你能行，你是最棒的！）而所有的家長，也會為開文取得的哪怕是小小的進步，站起來拍掌鼓勵，有時還會走到他身邊去給他豎大拇指。

 

  再後來，麥克每次帶他的兒子去球場訓練的時候，他也會繞彎到我家門口，接上開文一起去訓練。麥克去訓練的地方，都有專業的擊球機器，再加上麥克訓練有素的培訓，開文的球技有了更大的進步。

 

  而我，因為教練和那些好心媽媽們的幫助，反而越來越缺席參與了。這樣的缺席，一缺就是六年時間。這樣的缺席，讓一個孩子，走過了兒童階段，進入了成長的少年。

 

  記得2006年開文十三歲，終於結束了六年兒童組的棒球生涯。那天，桑尼維爾市所有兒童組棒球隊舉行最後一場冠亞軍比賽。比賽結束後，當場舉行頒獎儀式，表彰優秀棒球隊員。而開文所在的隊，教練提名的名單是：開文。當兒子聽到台上宣讀他是優秀隊員時，興奮地跳了起來，笑容燦爛地跑上了主席台，領到一個特大的獎杯，還有一隻帶有一顆小白星星的棒球帽。

 

  這是一項榮譽。隻有表現優秀的隊員才有這頂帽子。它是那麽的與眾不同，讓多少隊員和家長羨慕。散場的時候，許多家長走過來向開文祝賀，並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至今，每當我和開文談論起棒球，他都會提到我的“缺席”，怪我沒有看見他的“球場英姿”。我問開文是不是在責怪媽媽，他會露出他經典的燦爛笑容說：“雖然你是一個缺席媽媽，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這就足夠了。”

 

  謝謝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