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給父母打電話。媽媽告訴我兩件好消息。第一,父親的病好了許多,氣色轉紅潤,吃飯不嗆了,說話也比以前多了。第二,侄子阿小垚不用在家晃蕩做無業遊民了。前些日子,他終於正式到當地的一家製藥廠上班,職務是供銷員。
這兩個消息聽起來的確令人高興。阿小垚上班成了全家人的心病。要知道,就這樣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阿小垚竟然等了有一年的功夫,連母雞也孵出好幾窩小雞了。讓我不由地感歎中國企業的辦事效率。他的父母急得抓頭發卻又不敢去問去催,側麵打聽了許多次,人家回答都是模糊的三個字:“再等等。”還等什麽呢?等著送禮上門嗎?我搞不懂。現在看他終於有了著落,連我也跟著清吐了一口長氣。
阿小垚是我大弟弟的兒子,年齡比我家開文大一歲。他剛出生的時候,我就看見了照片,超級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1998年我帶孩子第一次回國探親,親眼見到了阿小垚。那時小侄子才五歲大,他一點都不認生,“姑姑長”“姑姑短”地叫個不停。小嘴巴問東問西,好像在他的腦袋瓜裏儲存著十萬個為什麽。我最忘不了的,是他一雙清澈透明的大眼睛,閃爍著聰慧的光,一看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小精靈。我喜歡這個小侄子,把他摟在懷裏逗他說話。弟弟弟妹也自豪地告訴我,阿小垚上了學前班,會背好多首唐詩呢。
再後來,我每隔一兩年回國,都會看見阿小垚。而每一次看見,小家夥都在我的眼睛裏慢慢長大。隨著年齡的增長,阿小垚似乎歡快的笑聲越來越少,而那種少年的壓抑似乎越來越多。不是令我驚喜,而是令我憂慮。
記得2000年那趟回國,七歲的阿小垚已經開始背著沉重的書包起早貪黑上學了。一個小小孩,作業量驚人。有一次,我請他和他的好朋友上街去吃蘭州拉麵,在麵館裏,幾個孩子說起了班上的事。他們的老師常常用戒尺打學生,不光打手心,還打頭。打斷了再去教務處領新戒尺。挨了打還要罰站,還要罰做好幾遍作業。我問阿小垚有沒有挨打過,他搖頭說,他很聽話,學習也好,老師還沒有打過他。但是我從他的大眼睛裏,分明看見一個小孩子的恐慌和無助。當我的孩子告訴他們美國老師從來不打小孩子,還發糖果給孩子們吃的時候,他們流露出羨慕和向往的神情。阿小垚天真地問我:“姑姑,我可以跟你去美國讀書嗎?”
後來從越洋電話中,我斷斷續續地了解到,進入中學讀書的阿小垚,早已經不再是那個聽話懂事學習優異的孩子,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逆男孩。這樣的轉變應該有一個漸變的過程,但是等身為父母的弟弟弟妹發現,卻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聽說有一次期終考試,他一大早離開家門就根本沒去學校,而是和幾個哥們不知道去哪裏玩了一天。後來老師告了狀,我的弟弟和弟妹才知道,人也打了也罵了,不但沒有悔改,反而助長了他的忿青。
中考在即,我受弟弟弟妹委托,幾次打電話去做思想工作,竟然有一次他以我講普通話他聽不懂為由而撂了我的電話,令我在這頭莫名其妙。後來又不斷地和他溝通,他才告訴了我厭學棄學並且和老師作對的內因。有一次數學課,他的老師在黑板上演算一道比較難的數學題,結果他在下麵用更簡單的步驟解了這道題,並爭強好勝地舉手報告了老師。老師非但沒有表揚他,反而譏諷他嘲笑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問他演算是從哪裏抄來的,他說是自己解的,老師哪裏相信?並從此以後在數學課上疏忽他的存在,他舉手也不讓他發言。後來有一次,學校舉辦奧林匹克數學比賽,阿小垚得了名次,本想得到數學老師的讚許,沒想到老師竟然說他作弊,而且指著他的鼻子說:“就算是你拿了第一,我也不相信你。你拿到諾貝爾也沒用。”孩子遭受到如此大的打擊,得不到老師認可,從此以後,阿小垚開始和老師作對,成了一個搗蛋大王。
我改變不了中國的教育,我也改變不了心胸狹窄的老師,我隻能勸告阿小垚,在學校學習知識,是為自己的前途找一條出路,和老師作對,你荒廢的是自己的精力和時間,老師照樣拿工資吃飯一分也不少,而你要是耽誤了學習,就考不上高中,進而考不上大學,你算算誰劃算?可是,孩子處在叛逆期,這樣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我鼓勵他好好讀書,如果考上大學經濟上有問題,姑姑可以資助他。他好像是點頭聽懂了,可過後還是我行我素。媽媽失望地對我說:“我這個孫子從小聰明好學,怎麽上了初中就變了一個人,我都不認識了。真為他操心啊。”再後來,弟弟南下去了廣州一段時日,家庭出現了變故,從此更加沒人管教阿小垚。
阿小垚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弟弟從廣東回來,煞費苦心出錢為他謀了一個普通的高中,他上到一半說“讀書沒意思”而放棄。小小年紀阿小垚,一門心思想長大賺大錢。家裏人苦口婆心告訴他,現在連像樣的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像他那樣的初中畢業學曆,拿什麽本錢去賺大錢?弟弟為了這個兒子,急得頭發白了一半,後來和家人商量,不如把他送去無錫一家職業高中學習“城市速控”,說是保證畢業就分配工作,高薪待遇。。。騙得弟弟又一次把辛辛苦苦掙的幾萬塊錢扔進水裏打水漂。
2008年夏天我帶孩子回國探親。阿小垚已經是職業高中的一名學生。他給我大概介紹了一下這所學校,我聽得一頭霧水,好像他自己也糊裏糊塗沒有講明白。那時我就疑心是一個假冒偽劣學校,隻不過做家長的盼兒子有出息心切,有點急病亂投醫。再後來,我聽媽媽說,這純粹是一個騙人的學校,第一年還正規上學,請一些老師上課,清點學生住宿情況,有期中期末考核,第二年就基本放羊,沒有考試沒有老師,學生去不去學校住宿校方一概不管。先前講好的包工作分配也是空頭支票。如果自己出去聯係工作,即使找到聘用單位,學校也要拖到第三年交足了錢才發畢業證書。
阿小垚就這樣東混西混,一混混過了三年,拿了一張一文不名的文憑回家,結果還是做了待業青年,直到去年初,我的小弟弟才托關係幫他謀得一份在當地製藥廠的工作。聽說阿小垚找到了安身之處,我們全家都為他高興。他晃蕩得實在太久了,家裏人就怕他出事。
去年我回國探親,一打聽,阿小垚居然還待在家裏等那個製藥廠的正式工作通知。而在等待的過程中,大半年的時間就這樣白白浪費了。我不解,問已經高過我頭的侄子,為什麽不趁著等待工作的時間,再去嚐試找別的工作?或者打些臨工貼補家用。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既不上學,也不工作,我真想知道他的心裏到底怎麽想的?阿小垚頭搖得像撥浪鼓,隻說工作難找,並一心想進這家製藥公司。後來還是我母親告訴我,不是工作難找,而是阿小垚高不成低不就。曾經介紹過幾份服務行業的工作,阿小垚嫌累嫌錢少,都不願意去做。後來托朋友介紹了一家餐館做服務生,他做了不到一個星期,最後還是偷偷跑回了家。
那時,正好趕上國慶節我要去新疆旅行,便把他帶在了身邊。我想讓他去外麵的世界走一走,見一見世麵。一趟新疆之行,阿小垚自稱是“享受了省級領導的待遇”,直呼收獲很多。他跟著我見到了我的中學同學,觀察出有好幾個人都事業有成,便問我他們成功的秘訣是什麽。我告訴他,成功的秘訣並不深奧,第一肯定要有知識,他們都大學畢業;第二肯定要吃得苦中苦。這兩樣,你有哪一樣呢?阿小垚不說話了。
今天,終於從家人那裏得知阿小垚正式上班了。我由衷地替他高興。當我詢問一些上班的細節,結果越聽越糊塗。比如弟弟告訴我,小垚現在在外地實習。而根據公司的規定,實習期的旅館住宿費,要由本人先墊上,等到了年底再結賬。
“這是什麽話?哦,阿小垚去上班,一分錢還沒掙,反而要先掏腰包墊實習期的住宿費。他一個孩子哪裏有錢?還不是他的父母出錢?這哪裏是企業在培訓員工,我看是黑社會在敲詐勒索。如果在實習期間沒幹完,被炒了魷魚怎麽辦?”
“那不好說。這種事不會發生。介紹進去的人是我熟人。”
“公司是他開的嗎?他也隻不過是這家公司的員工而已,怎麽能說了算話。再說,這是去上班,不是做私人交易。有沒有公司章程?有沒有員工保障製度?別人也是這麽做的嗎?”“別人也是這麽做的。實習期間所有的費用自付。房租到年底結算。”
“這樣的公司趁早別去了。阿小垚的工資是多少?”
“工資還沒定。現在不知道。”
“什麽?你不是在說笑話吧。工資未定就先賣苦力,這是上班嗎?你說這是你們那裏的所謂人人爭著想進的最大公司。我算是看透了。”我聽得氣不過,隻好問阿小垚怎樣的態度。弟弟說,錢已經先給他墊上了,他說先幹著再說吧。我腦海裏回憶阿小垚小的時候,那天真的模樣,那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那胸前飄揚的紅領巾。。。
我對弟弟說:“好吧。告訴阿小垚,這算是他吃得第一份苦,也是對他荒廢學業的報答。但願他能學得一些自食其力的本領,而不是一身壞毛病。我真為他擔心。”
“你把你自己家裏的那點事操心好了再操別人的心吧。中國不同於美國,都向你們美國那樣按部就班做事,中國一件事都做不成。”
放下電話,我想對阿小垚說:阿小垚,這就是中國社會,這就是不公平。但是誰都無法改變。我隻能為你禱告,希望你心智成熟起來,懂得你真的想幹什麽,而不是連自己的工資都還不知道,就先墊上父母的錢去學一身坑蒙拐騙的“本領”。而你才十八九歲而已,人生的道路還那麽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