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十五歲的青春 - 父親篇

(2010-02-09 20:23:10) 下一個


   父親出生貧寒,卻酷愛讀書。那年探親回家,見牆上貼有老父親親筆書寫的、明初文學家宋濂的散文《送東陽馬生序》,字跡蒼勁有力:“
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予,。。。”我明白,父親是想借宋濂之文,表達自己雖出生貧寒,但追求識書的一生。


  現在想起父親,除了他風趣調侃的說話口吻,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學校和家庭之間的身影,剩下的,就是父親在小台燈下專心讀書或者寫字的樣子。父親抽煙,讀書讀到忘我的時候,煙灰就不住地掉在衣服褲子上,燒起一個又一個小洞,氣得母親這一輩子都在數落他,直到今天。


  有父親在那裏讀書,我們自然不敢忘乎所以地瘋玩兒,跑到他身邊的腳步,自然而然就輕緩穩重許多。父親不喜歡我們遊手好閑的樣子,他說,隻有淺薄無知的人臉上,才寫著愚昧的訕笑。他不許我們淺薄地傻笑和無端地附和他人,他督促我們讀書。


   最懷念這樣的冬天:晚飯以後,家裏忙乎停當,爐子上會做一壺水,黑黝透亮的煤塊把爐圈燒得通紅,爐灰掉進爐膛下的深坑裏,媽媽會把土豆或者紅薯放進裏麵烤著,全家人則圍攏在客廳裏,開始讀書。


   一張飯桌,媽媽和爸爸各坐一麵,弟弟分坐兩邊。大人備課批改作業,小人背書寫字畫畫,紅花則有些特殊待遇,可以坐在家中唯一的寫字台前用功,因為爸爸說我比弟弟要自覺,不用盯著。讀書寫字累了的時候,土豆和紅薯也烤熟了,媽媽會把它們撥拉出來,盛在大碗裏,一邊吹著氣,一邊把焦皮剝掉,然後點著醋,大家圍桌而吃。偶爾,父母會分享學校的同事或者他們的學生一些有趣可笑的事情,我們小孩子邊寫字邊聽著各樣故事,雖然無意,卻都有心。現在我想起來,從前發生在那些老師之間的曾經秘密的事情,很多都是從飯桌上聽來的,那麽多年過去,竟然沒有忘記。


   這樣的溫馨畫麵,當我心痛無助的時候,總是在腦海裏頻繁閃現,並伴隨著焦慮和不安。紅花有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麽現代文明進步了,讀書的渠道便捷和多樣性了,家庭的環境那麽好,孩子反而不喜歡手捧書本了呢?


   看著現在的孩子花費大量的時間在互聯網上聊天、分享照片、發短信,好像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端地聯係在一起,而沒有自己片刻安靜讀書思考的時候,我就不能不焦躁無奈。不去讀書,不擅思考,不去和智慧者對話,怎樣說有一個成熟的自我發展呢?


   歲月無情,當我今天站在女兒麵前,焦慮地質問她,你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前途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變成了自己的父親。


   好在,每個人都在痛苦長大,當年我無法體會到的父母愛心,現在都在慢慢體驗。慶幸的是,父親愛讀書的習慣,遺傳給了我。一杯清茶一本好書就可讓我滿足。父親這樣的角色,也許沒有像母親那樣絮絮叨叨地細膩周到,但是,他來去匆匆的身影,本身就像是一本書,影響著我的成長和成熟。


   父親一生樂觀積極,勤勉自律,在他從事的教育事業上貢獻了大半輩子,直到身患嚴重糖尿病,直到退休。


   在父親對人生心灰意冷,意誌消沉的日子裏,紅花鼓勵父親寫回憶錄,一方麵可以轉移他頹廢消沉的生存意識,另一方麵,作為家族後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個義務,來了解祖輩移民的曆史,他們奮鬥的曆史。個人的足跡,記錄著心跡和情感,從苦難人生中,讀到的是中國曆史的斑駁痕跡。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把一摞紙遞到了我的麵前。紅花細細品讀,才知道,我自以為了解的父親,卻是有這那麽多豐富情感的男人。好幾個段落,可以感覺到他傾注著感情和熱淚在寫,我是一邊讀一邊掉淚。感謝父親在老年病痛的身體狀況下,做了這件有意義的事情。它對我,是彌足珍貴的。


  父親的《回憶錄》寫了家族的移民變遷史,主要是寫自己從一個放牛娃到從事教育工作的近七十年的人生經曆。因為談到讀書,因為談到十五歲的青春,我有意把父親求學之路的章節,摘錄下來。


   幸福是從哪裏來?幸福就是從今天和昨天的對比中來。


一,一件長衫

 

初小的四年,主要學習語文、數學,也有體育、圖畫。村小既學校,也是村民們晚上開會的場所。記得有一次開村民會,前埭上有個叫張文華的,翻看了我的作文簿,頗為讚許,並告訴別人說漢炳的作文寫得如何好。他的一番讚美之詞還傳到了我家,父母聽了大概也高興了一陣。


春季,當時53年正宣傳中蘇友好,學生中開展演講比賽,全縣分設兩個賽場,東片設在靖城鎮,西片設在生祠鎮。我作為學校選出的唯一選手,參加了西片設在生祠中心小學禮堂裏的演講比賽。比賽的前一天下午,父親也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那裏,出乎我的意料。原來他是來給我送衣服的。


他手裏拿著一件黑底黃條紋的長衫,叫我穿到身上,好上台演講。這件長衫極普通,比起現在的西裝、夾克遜色多了,我卻至今難忘。一夜之隔,出發前母親並未讓我穿上它,肯定在家中沒有,等到媽媽想起我將穿著那身舊夾衣登上講台時,她老人家深感內疚,於是連夜買布,在燈下縫製,趕在天亮前完工,讓父親在我登台前送到會場,為的是不讓我在眾人麵前太寒酸,太丟臉麵。


窮人的孩子,穿戴向來不講究,以穿暖為原則。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大孩子不能穿的讓給小點的孩子穿,一個個讓下去,補丁上摞補丁是常有的事。記得那時家裏有一架紡車,一台織布機,用自家種的棉花紡紗織布,染色。媽媽白天在地裏忙活,夜晚或雨天就忙於我們穿衣的事。兄弟姐妹所穿的衣服,絕大部分出自母親之手,除鞋麵布需要買卡其、斜紋布之外,連襪子、毛巾、書包都是用自家織的布做成的。朱伯廬先生在《家訓》中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我對此是深有體會的,也是身體力行的。


家裏雖然窮困,母親卻盡已所能照顧為兒的臉麵。因為在她看來,兒子能登上這樣的講壇,是給了她臉麵,她得盡最大努力給兒子以臉麵。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啊!那次演講的題目和內容至今已忘卻殆盡,而那件長衫的印象卻猶在眼前,並隨我終生。演講沒有得到什麽名次,得了兩支鉛筆,算是參賽的紀念。我愧對父母親的一片苦心。


二,一支鋼筆

537月小學畢業,考取了侯河中心小學上五年級。這在當時的農村也算是件大事。我有幸被錄取自然很高興。入學前的某一天,侯金根同我一起到廣陵鎮,花一塊多錢買了一支我從未用過的新鋼筆,回來急著試寫,卻怎麽也不下水。


媽媽正坐在旁邊,見我著急上火,不但不安慰反而火上澆油,說我沒用,瞎了眼,買了個沒用的東西,繼而又打又罵。我生氣出門往外走,剛到門外,她操起一把菜刀朝我扔過來。正在這時,網善媽從西邊走過來,把我拉在身後,勸說了好長時間,媽媽才抹著眼淚,慢慢消下氣來。窮急了,她是心疼那一塊多錢呀。


                           三,一雙釘鞋

侯小的校址原先是座關帝廟,東南西北四幢平房,校門在西南角,簡易廁所在西北角。四幢房圍著一圈,中間就是操場。校園的北麵也有一個操場。學校離家約3裏多鄉間小路。埭頭上是水洞港,那時還通航。港上有一座破爛的木橋,走在橋上,總是讓人提心吊膽的。平常的天氣還好走些,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要是遇到刮風下雨、下雪的天氣,路就更難走了。


買不起膠鞋,媽媽就用土布做成釘鞋,(樣子象兩片鞋幫合成的棉鞋)塗上桐油,不透水,就權當雨靴了。這種鞋即笨重又難看,走在爛泥地上,走幾步,鞋底就沾滿了泥,跺不掉,甩不掉,得用小棍一點點拆,拆幹淨了才能穿上走,走幾步又成老樣子了,穿著它真是步履維艱,我戲稱它是腳鐐。所以,光光的路麵反而不好走,得揀路邊或河邊長草的地方走,若是天氣稍微暖和一點,寧肯光著腳走,也不願穿那討厭的釘鞋。


侯小東側是左家埭,靠東埭頭住著侯仁祖一家。侯仁祖的妻子和我母親從小是好朋友或者結拜姐妹,母親讓我稱其為舅舅。母親見我上學路遠,和舅舅商量,讓我在天冷或下雨下雪天不要回家吃中午飯,就近在她家吃。這樣,我可以減少一半在風雨寒冷中的跋涉之苦。高小階段前後有兩個時期過著這種寄食中餐的求學生活。


四,住店讀書

54年,父親把燒餅店從廣陵鎮搬到侯河,在當時的棉花收購站前搭了一個草棚作為店鋪,(對麵就是陳漢生家開的燒餅店)我上學就住在店裏。這樣,即可以少走路,還可以有時間幫父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舉兩得。


草棚大約10平方,臨街是幾塊榻板,可以裝卸,進內,左側是一座直徑一米的大筒爐,緊挨著的是一塊用兩條三腳馬支起的,長約兩米寬約一米的案板,右邊內側的土墩上放著一口和麵缸,房邊空地上和案板下放著麵粉袋、木炭罐等一些雜物。晚上把案板翻過來,就是我們父子倆的床鋪。早上,我要卸門板,做早飯(大米粥),給筒爐生火。忙完這些再就羅卜幹吃早飯,上學;中午常吃菜粥,或是燒餅就開水;晚上在油燈下看書,做作業。


由於學習條件太差,又忙於瑣碎的事,我的學習成績明顯下降,期終考試軒數學59分而留級。55年的春天,住店期間,閑得無聊,沒有什麽好玩的。店旁有一副簡易的單杠,我就上去翻著玩兒,不曾想出了意外,左肩關節扭傷了。當時並不覺得疼,幾天後,左膀不能動,關節處又紅又腫,到了這時才敢回去跟母親說,是翻單杠翻的,這次母親並沒有責罰我,領著我到外科徐一仙家開了刀,放出約半碗的膿血,插入藥線,貼上膏藥,十幾天後才好。


54年夏天發大水,家裏進水有尺把深,盆子、罐子飄浮在水麵上,缸鍋支插在磨子上燒飯。那年的災荒在我的記憶裏是最嚴重的。田裏無收,很多人家吃樹皮、樹葉,甚至吃觀音土(孤山腳下一種尚未完全風化成泥土的細砂),排不糞便而不幸送命的。我家因為除了種田還兼開磨房、開燒餅店的緣故,比隻靠種地生活的人家略強,隻吃過榆樹皮,沒有遭多少罪。災後,拆掉了破舊不堪的茅草房(期間發生一起小火災,所幸沒多大損失),蓋起了四間五架梁的土坯瓦房,年底哥哥結婚。


大約從52年或是53年開始,家裏開民磨坊,並置了軋麵機(手搖的),用毛驢磨麵,做小麥換水麵,換餛飩皮子的生意,養了肉豬、母豬,麩皮喂豬,豬糞肥田,麵粉既可以供燒餅店裏用,又可軋成水麵換小麥。直到56年的幾年中,二姐、三姐都長大了,勞動力多了,我家才慢慢發展起來,基本上脫了貧。55年先後進入初級社、高級社,隻是到了58年進入人民公社,家道才真正又走下坡路。56年下半年國家實行統購統銷、公私合營,父親因未加入過工商會,私營小店不讓開了,又不能進國營店,暫時被侯河飯店(國營)聘用,當了做饅頭、包子的師傅;二姐、三姐先後出嫁,我上初中,漢祥和素蘭上小學,幹活的人少了,用錢的人反倒多了,入不敷出,日子又變得艱難了。


五,感激母親

   567月,我順利考入初中,當時全縣隻四所中學,侯小的學生按東西區劃,分別由靖城中學和生祠中學錄取。與我同屆的侯小的考生100多人,被兩校錄取的總共才十幾個人,錄取率在15%左右。能考上確實不易。


  因為離家遠了,要上學必須寄宿,費用自然較高。為此,父親和哥哥都不主張讓我升學,覺得十六歲了,可以作為一個勞動力在家幹活掙工分了,去上學家裏負擔不起。母親不同意,她說,家族裏祖祖輩輩沒文化,都是受苦受窮的“睜眼瞎”,考不上沒辦法,考上了不去上多可惜呀。無論如何也要供我去讀書。


  媽媽雖然自己不識字,但她很崇敬有文化的人,對醫生、教師尤為敬重,她認為知書才能達理,戲文裏都是那樣唱的。媽媽愛看戲,從戲裏明理,學習人情世故,教育子女,上小學時,媽媽喜歡聽我朗讀課文,聽古戲中的唱詞,好象從中可以得到莫大的精神享受似的。


  母親在家裏一言九鼎,我能入學初中多虧了母親的支持,對此,我終生抱有感激之情。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