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開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老張英文基本不會,好在上這兒來買菜購物的, 絕大部分是當地的華僑居民,他說國語就可以了。
老張做活很細心,給客人打便當的時候,就會注意是否有單身的書生氣質一點的男人。如果有,他會邊給人家多裝一些飯菜,邊問人家:“自己一個人吃啊?不多帶一點回家嗎?”如果有人說“我沒有家在這裏。我就自己一個人。”時,老張就會兩眼放光,饒有興趣借個機會到餐桌旁,掏出女兒在照相館照的麵目全非的藝術照片,向來人推薦自己的女兒。看他一板一眼認真推銷的架勢,絕大多數的人覺得老張很奇怪,往往笑笑拒絕他。婚喪嫁娶,是個大事,不是買菜做飯那麽簡單,可老張想的不一樣,他就認為這沒有什麽難的。
老張不灰心,堅信自己的眼力和能力,一定會為他的女兒找到一個好丈夫,為自己找到一個稱心滿意的好女婿。老張慢慢地有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睡覺前,會拿出他們全家的合影看一看,然後閉上眼睛,心裏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才上床入睡。
老張後來主動要求打雜,就是什麽活都幹一幹,幫忙擺放貨櫃,在前台給顧客裝塑料袋,在大堂裏清潔掃地,甚至剝揀腐爛的菜葉子。隻要有機會,他就主動和人搭訕說話,連老太太,小媳婦都不放過,希望能有人幫忙替女兒找個對象。
他總是對人家說,女兒條件不高,不需要嫁美國公民(美國公民配偶必須要在所在國至少等待兩年,移民局核實不是虛假婚姻,才能移民來美國),隻要有綠卡身份就好(非公民的配偶不需要等待排期),年齡在五十以內都可以考慮。木訥老實的老張,心裏麵很著急,可是臉上卻越來越開朗起來,有的時候還會說兩句帶葷腥的笑話,逗得顧客和員工哈哈大笑。老張像是對待一件大生意那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
人人都覺得老張變了。
老張買了一張電話卡,有時間就和在北京的女兒通電話,報告她自己大半年來的工作進展。女兒好像對父親在美國為她找對象很不以為意,說自己已經有一個心上人,是塑膠廠的技術員,現在談得很紅火,讓老爸不要再費心思了。老張這邊一聽就急了,大罵了女兒一通,讓她立刻和技術員一刀兩斷,否則,就斷絕父女關係等等。放下電話,老張閉目養神,又喃喃自語一番,才算平了火氣上床休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正當老張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有一天,老張在賣肉的攤位上,看到一個小夥子在肉攤前轉悠猶豫。老張快步上前,熱情答話道:“年輕人,買肉哇。”
年輕人點頭說:“您給來一磅後腿肉吧。”
“啊呀,你一個大小夥子,怎麽才吃這麽一點點?”
“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還沒有女朋友哪?”
“還沒有。難找呢。”年輕人隨口一說。
老張立刻大刀一揮,割下一塊上好的後腿肉,邊上秤邊讓小夥子等等,他有話要說。老張請了下午假,跟小夥坐進車裏,前前後後談了將近三個小時,沒想到這個小夥子看到照片,非常感興趣,還提出要馬上和他女兒網上聯係。
老張第一次感覺到什麽叫做心花怒放,喜氣洋洋,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是自從他和秀珍踏上這塊土地以後,從來沒有過的心情。老張晚上買了一瓶洋河大曲,還有幾道熟食,和同寢室的人,喝了個痛快。
這個小夥是個福建人,三十有五,個頭偏矮,架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白麵書生一個,當時在加州大學做博士後研究,正在申請綠卡階段。小夥子很快和北京的曉麗進入了網絡戀情。數月之後,時機成熟,小夥子就帶著買好的一克拉的鑽戒,回國和曉麗相見,注冊登記,從北到南一路算是蜜月旅遊,回到福建,家族擺酒設宴,終於娶得美人歸。
小兩口蜜月回來,到老張打工的地方來看望他。老張超市的所有人,都讚歎老張的神奇本事,更感覺新郎新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老張在當地有名的大洪福餐館宴請三桌,請來秀珍娘家人和超市的老板員工舉杯同喜。大家都開玩笑說,老張忙完了女兒的事,該忙一忙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喝得醉醺醺的老張,晚上回來,撫摸著那張全家福照片,突然就老淚縱橫,對著妻子說:“我們的曉麗來美國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第二天,老張讓女婿女兒帶領著,來到了百合花陵園,為妻子換了鮮花。三個人坐在秀珍的墓碑前,沉默了很長時間。
新婚沒有幾個月,曉麗就偷偷告訴老張,說丈夫花錢很小氣,從來不給曉麗零花錢,連想嚐嚐富士蘋果都不行。人品也很小氣,看曉麗看得很緊,害怕曉麗出門逃跑,時不時地從學校打電話來窺視。曉麗呆在家裏苦悶孤獨,想上學,想學開車,想早點適應美國生活,也遭到了丈夫的拒絕。
老張聽了曉麗的訴苦,心裏很不高興。有一天,他找來女婿婉轉地詢問,女婿很坦然地說,他們這種跨國婚姻基礎不牢靠,當地有過新娘子結婚過來團聚,在機場就跑掉的事情發生,新郎官連新娘子的麵都沒有見到。他可不想人財兩空,怕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再說,什麽樣的蘋果還不是一樣的味道,幹嘛非要吃富士蘋果?曉麗是他娶來作老婆的,上學沒有意義,馬上懷孕生個孩子才是正事。開車就更用不著了,她這麽急得想開車,有手有腳了,想跑得更遠一點是不是?最後,女婿撂下話,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老張以後不要插嘴。
老張沒有想到,自己找的女婿是這樣一個雞腸小道的人。可是,女兒已經嫁了人,況且老張捫心自問,當初是有借橋搭路的意思,老張也覺得理虧,就打算不插手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
曉麗是一個有主心骨的人,嫁過來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了丈夫是一個她靠不住的人,更何況,他們兩人,一個來自北京城裏,一個來自福建鄉下,生活習慣,金錢價值觀都不相同。曉麗知道,他們的婚姻,是水月鏡花,是一觸即散似的不可強求,是沒有愛的路。她現在還在做他的妻子,一來是感激,二來也是無路可走,三來是希望有朝一日,夫妻磨合以後,也許會好。曉麗一忍再讓,可是丈夫不但不信任她,反而變得變本加厲,猜忌心越來越重,到後來,兩口子上街買菜,有人對曉麗多看一眼,回到家來,曉麗也要遭到丈夫的痛罵。
曉麗的婚姻搖搖晃晃地維持了八個月左右,終於有一天,以一聲響亮的巴掌而宣告結束。事情起因其實很簡單。曉麗丈夫的中國同事舉辦了一個家庭舞會,曉麗的丈夫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太太年輕漂亮,就帶了曉麗前往。
舞會上,很多人都誇讚曉麗漂亮氣質好,紛紛請曉麗跳舞。曉麗在家裏關得太久,突然看到這麽多的同胞和熱鬧的氣氛,就忘乎所以起來,盡興地又跳又唱,出盡了風頭。丈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曉麗都沒有看到。回到家,當然免不了一場大吵。爭論推搡之中,丈夫口出汙穢言語,並且狠狠地給了曉麗一個響亮的耳光。耳光打落了曉麗的牙齒,滿嘴裏都是血,同時打落的,還有曉麗誓死離開他的心。
曉麗提出了離婚,態度很堅決。沒想到,曉麗丈夫一口答應,而且臉皮一撕到底,揚言他們父女以結婚的名義到美國來,他要告他們欺詐。其實告不告都是事實,曉麗的假婚姻一旦解除,移民局就會限曉麗定期離境,遞解回中國。
曉麗必須在短時間內轉換合法身份,而最捷徑就是聯係一個學校接納她,馬上變成學生身份。老張得知女兒的決定,真是氣得要跳河,他的所有努力眼看就要雞飛蛋打一場空了。
“怎麽辦?你說怎麽辦?”老張對著麵前的女兒,一遍又一遍的發難。
“爸,你已經盡了心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做事自己承擔。我不會就這樣離開這裏回去的,我一定會留在美國。”女兒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消失在了夜色裏。
沒幾天,地方的英文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征婚啟事,啟事中說明,有一個名叫Shirly的女子,正在尋找一個有愛心的美國公民,年齡不限,願意在五年之內供給她讀完大學的費用者,她就答應嫁給此人,隻要男方不提出來,她就不離婚。這個Shirly,就是老張的女兒張曉麗。
老張在曉麗失蹤後的數日裏,真是度日如年。別人問起他女兒的事情,他都搪塞過去。老張沒有了往日的笑聲,越幹活越沒有多餘話,他想把自己藏起來,最好誰都不要看到他才好。
老張常常在揀菜葉子的時候出神。他想起自己以前坐在勞資科的大辦公桌後麵,一杯清茶,一份報紙,和同事大談國際形勢的安逸的日子。下了班,和老婆秀珍一起騎自行車回家,一起燒飯。吃完晚飯,曉麗坐在沙發當中,老兩口一邊一個,看電視連續劇的情景。想起那些日子,老張好像覺得那是他的前世,再低頭看看眼前正在做的事情,總感覺很飄渺和不確定。
有一天,有一個顧客要求把剛買好的肉骨頭削成小塊。老張拿著骨頭,打開了電動切肉機。他一邊慢慢移動著骨頭,一麵想著曉麗的事,突然,自己的手一打滑,大拇指就隨著震動的鋼齒削掉下來,痛得他失聲大叫,差點昏厥過去。
從此,老張沒有了右手大拇指,“吉祥如意”給他付了所有的醫療保險,還得到了一份員工意外事故保險金,那是一筆數目不小的賠償。這筆錢,讓老張的後半生有了保障。
老張還繼續在“吉祥如意”打工。幾年前,老張搬出了和別人合租的屋子,找到了現在這個小房間自己住。他不想讓別人來過多打探自己女兒的事情。曉麗偶爾來看望他,他們父女倆人也有個說話的地方。
曉麗以Shirly的名字帖出廣告以後,沒想到應征者還很多。
曉麗是個有頭腦的人,她前後看了好幾個人,最後才在眾人中找到了一個年齡五十上下,有房有產,心地善良,經濟基礎很好的Bill做了靠山。Bill幾年前死了老婆,沒有孩子,自己是一個小公司的經理。他聽了曉麗的故事以後,打算幫助曉麗度過難關。他不同意結婚,隻願意和曉麗保持同居關係。
他送了曉麗一輛破車作為交通工具,又擔保她先在社區大學注冊了幾門功課,轉換了學生身份,然後替曉麗繳付了第一學期的書本學雜費。他的條件就是,在他供養曉麗讀書的這些年裏,她必須和他生活在一起。
曉麗在合同上麵簽了字。從此,以合法的學生身份留在了美國。
這種用青春的代價得來的學習機會,讓曉麗如癡如狂地投入到了學習當中去,而且在這種求學的道路上,曉麗找回了自信和努力的方向。她的優異的表現,讓教授和同學對她刮目相看。她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在學業上麵有獨到的見解,還競選到了學生會主席的位置。曉麗學的是城市環境規劃,現在正在市政府實習,估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找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了。
而曉麗也信守諾言,一直和Bill同居在一起。她不和任何人談論自己的私生活,愛的閘門也是死死地封存在最隱蔽的角落。她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出人頭地,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前年,老張請假回了一趟南京。在硒霞山的新開發區,看中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居室。那時,房子還在圖紙上,但是老張喜歡那個地方的風景和清靜。老張用自己的意外保險金,先繳付了一大筆頭款押金,然後開始每月向銀行支付房貸。做完了這件事,老張才回到美國上班。回國買房子的事情,他對誰都沒有說,包括自己的女兒曉麗。
南京的房子早就在老張的名下了,現在正空在那裏,等著老張回去養老終年。老張打算等曉麗找到工作安定下來了,就退休回南京去。從前年回到美國,人們就發現,老張是越過越節省了,一發薪水,他就往銀行跑。別人問他,他隻是笑笑而已。
人們不知道,老張這樣努力存錢,是準備回到故裏度過晚年了。老張想的是,曉麗這麽多年來,吃了很多苦,她若是以後發了財,老張也不想沾她的光。他自己在這裏打工賺到的錢,也夠他活下半輩子了。
隻是,老張猶豫不定著,該如何開口向秀珍的妹妹去說,等他離開的時候,他想把秀珍的骨灰盒也帶到南京去,和他永遠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