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的早上,八點十五分,老張像往常一樣鎖了門,往右拐上了Johnson大路,到附近的“吉祥如意”超市去上班。
“吉祥如意”每天上午八點半開門營業,老張走路十分鍾到地兒,再打卡,稍微做一些準備的工作,正好就到點了。
前幾天,天氣陰冷,風夾著雨,冷嗖嗖的,出門要穿雨衣,還要打傘,很不方便。今天外麵天氣很好,陽光暖暖的,空氣也新鮮清新。老張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伸展的動作,把夾克衫的翻毛領子翻翻好,一邊走,一邊盤算著今天下了班,要去銀行匯錢的事。
老張現在是單身一人,吃住都很節省。吃,是自己吃飽,全家不餓。作為“吉祥如意”的員工,在超市吃飯也是可以打折的。住,雖然這間租來的房間很狹小,但是房租便宜,每個月隻需交$300塊錢,就水電全包了。當然房間裏麵,除了很簡單的起居用品,幾乎看不見任何像樣的家具。
老張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越簡單越好。再說了,這裏離上班的路程隻要十分鍾而已,連自行車都省了。
老張七年前移民來美國的時候,是和老婆一起來的,他的老婆叫簡秀珍。可是,來了美國後沒有幾個月,就被查出患有子宮癌,化療住院,忙活了大約半年,最後離開了老張去天國了。
簡秀珍在異國他鄉撒手人寰,骨灰盒現在就埋在風景秀麗的半月灣,一個叫百合花的陵園裏。
這個可憐的女人,活在世上,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小的時候在北京,因為體質虛弱,一直是藥伴著飯一起長大。到了文革時期,由於父親早年留洋的曆史問題,小小年紀的她,就被下放到山西的農村監督勞動。一個虛弱單薄的女子,每天要幹和男人一樣的重體力活,還要接受審查批評,怎麽吃得消?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絕望的她,跳了村頭的小河。可惜,她沒有死成,卻讓她半人半鬼地活下去。老天有眼,在艱難的時刻,她遇到了從南京來下鄉的老張,才算是有了一個依靠。老張是個很老實的人,他待簡秀珍不錯。最後,他們在山西安了家。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張曉麗。
落實政策以後,老張一家從山西遷回了北京城。兩口子都在城郊的一個塑膠工廠裏工作。老張在勞資科當科員,簡秀珍就當了廠裏的會計,女兒曉麗也在廠附屬學校讀書。
簡秀珍還有個妹妹,趕上了好時候。改革開放以後,經過在海外的親屬牽線搭橋,結識了一個台灣商人,後來就嫁過來美國,和台灣丈夫一起做家私生意。妹妹成了富婆,入了美國籍後,念及在中國吃苦受累的老姐姐,就開始申請姐姐一家移民來美國團聚。
親屬移民是要排隊等候的。這一等,就等了十年。
老張和簡秀珍剛開始是不打算來美國的,一來是人到中年,文化不高,沒有什麽真本事,想不到來美國能幹什麽,二來呢,美國話也不會說,更是聽不懂,又聾又啞,簡直是活受罪,三來呢,兩口子聽說美國看病很昂貴,秀珍身體不好,可好歹在工廠也有醫療保障,到了美國,有個病災什麽的,那個花費他們可是負擔不起。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人家的一句話,讓他們開了竅。“人家到美國去的,哪一個是為了自己過好日子去的,還不都是為了下一代的前途。你們也要為曉麗多想一想。”那時候的曉麗才剛上初中,學習中不溜的,在這麽一個普通學校,估計也混不出個什麽名堂,於是,終於答應移民.主意已定,就暗暗地為此期盼,並且開始攢起錢來。
漫長的等待一等就是十年。在通過了麵試等一係列的法律程序之後,老張和簡秀珍終於拿到了移民通知書。但是,兩口子又為了難,原因是他們女兒的年齡等不及,一晃已經二十有三。按照移民申請,超過了21歲,曉麗就不能再以未成年人的身份隨父母來美國。
好在曉麗很懂事,不管怎麽說,父母先出去了,自己以後也有探親的機會,曉麗出國也是遲早的事。於是,全家決定父母先行一步,曉麗在北京的家裏留守。
老張夫婦特意做了兩套全毛的筆挺西裝,秀珍還專門去發廊燙了大波浪的卷發,帶了妹妹喜歡吃的北京蜜棗。兩口子像是劉姥姥進城,第一次忐忑不安地坐上了飛機,從北京機場出發,一路穿越太平洋,直飛舊金山機場,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來到了美利堅合眾國。
沒想到,來美國安定下來沒有多久,簡秀珍的身體就變得越來越虛弱,後來幾乎臥床不起。不得已,她妹妹載著去醫院,一查,就查出了子宮癌症,並且病情已經進入了晚期。老張陷入了絕望,想著剛和老婆到美國有一個全新的開始,想著秀珍這一生的磨難,想著女兒還在海的那頭遙遙的期盼,想到手術治療高昂的費用,想到以後迷茫無助的日子,老張幾晚幾晚地睡不著覺,頭發也開始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不幾日,老張的頭發就剩下了稀疏幾根。
老張痛苦得焦頭爛額。女兒簽證遭到拒簽。自己語言不通,沒有汽車,也沒有錢,真是一抬腿,一開口都要求人。秀珍的妹妹雖然也幫忙了不少,可畢竟有生意在身,要做空中飛人,有時候實在是照顧不過來。好在剛來的時候,妹妹帶他們認識了一所教會的朋友。無奈之下,老張隻好求助於他們。
那些教友都很同情和友善,輪番接送他們夫妻看病,也順便做一做翻譯的事情,讓老張感激涕零。由於他們屬於低收入家庭,剛剛移民。在教友的幫助下,他們填寫了幾張申請表格,沒想到申請很快就批閱通過了,這讓他們免費享受了治療的全過程。所有這些,都讓老張夫妻意想不到,同時也一塊石頭落了地。
隻是秀珍的病情,雖然經過化療手術等種種痛苦,卻也是回天乏術。臨走前的一個晚上,秀珍腦筋異常清醒。她看著依偎在床前安睡的老伴,使勁搖醒他說:“老張,我走了,一定要想辦法把曉麗接來美國。這是我唯一的心願,你要答應我。”
老張深情地握著秀珍的手,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下來:“秀珍,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曉麗接來美國的,還要讓她讀書,成家,過上好日子。”
秀珍走了。臨走時,在醫院裏,秀珍手按《聖經》,低頭求禱,在牧師的帶領下,願意信服上帝,作了一名基督徒。
老張也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妥當。
秀珍一生受苦,個性柔弱順從,這樣的人,理應是要被上帝接納,並被攙扶手,進入天堂安歇的。不然,在這個遠離故土的異國他鄉,豈不是要在外麵做個孤魂野鬼,成天四處飄蕩?
秀珍的妹妹出錢,在半月灣的百合花陵園安葬了秀珍。秀珍妹妹說,父母都不在世了,她想讓姐姐留在美國陪伴她,這樣,她想姐姐的時候,可以常過來看看。老張無話可說,就順從了秀珍妹妹的意思。
老張的內心平靜了許多,也有了一個自己的決定。他先是按照中文報紙的招工廣告,在一家中國超市“吉祥如意”找到了一個熟食部賣便當的職位,工資不高,但是已經能夠養活自己,接下來,老張在教友的幫組下,在距離“吉祥如意”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房間,與幾個打工的中國人合住。
秀珍去世,老張覺得再也沒有必要住在秀珍妹妹的大房子裏了。他提著當初來美國時的兩個大箱子,搬出了豪宅,住進了有五個人合租的公寓裏。
當他把自己的被褥鋪好在客廳的舊沙發上以後,他坐了下來,拿出一支煙點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小的日曆,攤開在腿上,用地上的一支舊圓珠筆,在六月十八日這一天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就抬頭看窗外明晃晃的刺目的陽光。
一支煙抽完了,老張起身往公用的廚房走去。他有一點餓了,他要煮一碗方便麵吃了再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