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名字

(2012-10-05 11:43:06) 下一個
我出生時, 父母才23歲, 現在看來還是大孩子呢。 我是長房長孫女, 又是父母雙方家庭的第一個孩子, 他們對我期望很高, 興奮之餘, 又覺得責任重大。 於是請家裏最有學問的一個長輩, 爸爸的叔叔, 給我取個名字。

那時, 以魯迅小說改變的話劇“鑄劍“正在全國上演, 叔爺爺剛剛去看過, 印象深刻, 他說:“是個女孩子? 那就取個單名 ‘劍‘吧。“ 在他看來, 劍不僅是把武器, 它代表一種精神, 剛柔相濟, 堅強大氣。 對女孩子尤其重要。

不過那時候我不懂這個,周圍的人也不懂,每每給陌生人介紹自己,總會聽到:“喲,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名字!你爸爸媽媽本來希望要個男孩子吧?哈哈...” 這樣的話常常讓我尷尬不已。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班上轉來一個男同學, 一個很羞澀, 很漂亮的小男孩, 一時間好多女孩子都圍繞著他。 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向他介紹自己,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噢, 你的名字好奇怪!“ 我立刻感覺有點自卑, 想退縮。 他又笑了, 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 我打開"新華字典“, 根據“女“字旁, 查了好多個字, 把它們都寫在一張紙條上, 問媽媽:“你看那個字比較好?“ 她一看, 全是“女“字旁的字, 什麽“妍“,“媚“, “婷“, 她莫名其妙的問:“你想做什麽?“我紅著臉解釋:“媽媽, 我想改個名字, 我不想要個男孩子的名字。“我忘記她當時怎麽說的了, 反正很簡單粗暴:“名字是大人給的怎麽能改呢? 去去去, 做你的功課去! 一天到晚想這些不要緊的東西。“

我拿給那個好朋友看, 他認真的說:“這些字有什麽好? 你是不是女的, 一看不就曉得?“ 於是我放下這念頭了, 可心裏對這名字一直抗拒。

我們的中學是一個有百年曆史的重點中學,在省裏是赫赫有名,英語教育尤其出色。 我們那時有來自耶魯大學的英文外教, 其實他們都是些二十出頭的大學生。 麵對五十來個不懂英文的中國孩子, 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每個孩子取一個英文的 first name. 他輪流在每個學生的作業本上寫 “John", "Mary", "Linda", "Peter", "Sarah", "Spencer"....差不多到最後才輪到我, 他有點辭窮了。

他摸摸腦袋說:“你把自己的姓用拚音寫下來, 一個個字母拚。“我的姓隻有四個字母, 我一個一個的寫, 寫到第三個, 他說:“OK, I got it!" 然後再後麵加了三個字母, 成了我的英文名。 簡單通俗卡通到類似中文的“王小紅“。

中學時光裏, 最讓我感覺輕鬆的是美國外教的口語課, 在課堂上我們就象美國的小孩一樣玩玩鬧鬧,看電影(我記得有<音樂之聲>, <窈窕淑女>等), 聽音樂 (Carpenter, Beatles),過萬聖節。中學那幾年我們都很熟練的稱呼同學的英文名字,感覺很親切,直到現在我們還記得。

高一時, 我開始有了筆友, 也和班上其他幾個同學互相抄詩, 討論文學和哲學。 我給自己取了“試霜“這個筆名, 來自於賈島的詩 “劍客“:“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 誰有不平事?“ 我用這個名字同要好的朋友們通信,或者寫些小文章時署名。那時沒有網絡,通信做筆友是很常見的,盼望朋友回信的心情也非常急切。算來這個名字我用了已經有20多年了,幾乎同我用自己的本名時間一樣長。對我來說,這是個很親近的名字。當時我有一種冥冥的直覺:它將陪伴我一生的名字, 因為它是個最忠於我本名和真我的名字。

上大學時我學的專業是法語,象所有外文係的學生一樣,我又有了一個法文名字。記得那時候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大片法文名字,都是些非常典型而普遍的,Gabrielle, Jacqueline, Jean-Paul, 相當與我們中文的“麗”,“芳”,“強”什麽的, 同學們一個個都踴躍的挑,我卻很為難,因為我覺得挑一個名字好像是很慎重的事,而黑版上那些沒有一個讓我有“似曾相識”或者同自己特別相襯的感覺.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挑完了,我隻好揀了個剩下的特別老土的 Nicole,這個名字讓人想起戴眼睛的慈眉善目的鄉村老太太 (當時 Nicole Kidman還不紅)。我對這個名字根本沒有認同感,心裏也就沒把它當回事,隻是在課堂上做練習才用,後來也沒有再用過。

出國後, 我先是去了加拿大的法語區, 這時, 我的本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我感覺陌生。 本來在中國人都連名帶姓的叫我, 突然, 名和姓反過來不說, 這個“劍“字用法語念出來難聽之至, 類似於英文裏的"John", 繞了地球一大圈, 我還是有個男孩名字, 我深惡痛絕。

25歲, 我終於站穩腳跟, 在美國找到了工作, 進入了大公司。 我躊躇滿誌, 下決心要好好幹一番事業, 第一件事, 就是不能在名字上吃虧。 反正美國人把中文名字用拚音怪腔怪調的念出來, 就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了,不如幹脆來個“地道“的, 好像一個“純粹”的英文First Name能夠幫助自己“入鄉隨俗”一樣,所以我在工作中讓別人用我中學時就有的那個英文名字。 那個類似“王小紅“的, 常見到俗氣的名字。 十多年過去了, 我生活中所有的人, 包括我先生, 我公公婆婆, 我的同事朋友, 都叫我這個英文名字。

曾經, 不論我走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 有人從背後叫我任何一個名字, 我的回頭率都應該是差不多的。 名字,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個符號。

可是, 有一天我意識到, 在熟練的答應這些名字的同時, 我的內心深處其實有一點點的遲疑。 哪怕別人看不出來。 我開始懷疑一切。 我很煩躁。 我迷失了自己。 我痛苦不堪。

在我精神恍惚的時候, 我婆婆心疼的喊我吃飯, 又是我最討厭的德國土豆湯:“王小紅, 來吃飯吧!“

我在心裏痛苦的呐喊:“別叫我王小紅好不好? 那不是我的真名!“

可我的真名是什麽麽? 是那個我從來不喜歡的“劍“嗎? 難道我要一直擰巴下去嗎?

我意識到, “試霜“也許是我唯一不抗拒的名字, 也許, 因為那是我自己選的, 而不是別人給我的。 可是, 那個名字在我的真實生活中不存在啊!

我被困住了。。。

有一天, 不記得什麽起由, 突然力雅對我說:“No, that's not your name. Your name is Mommy."

我笑了:“Yes I'm your mommy. But I have other names too."

她用一貫的強勢口氣說:“No, mommy! Right now you're here with me, and I want to call you 'Mommy', so that's your name!"

她學著幼兒園老師的口氣, 單手叉腰說:“You get what you get, you don't get upset!"

我下意識的在心裏默念:“You get what you get! You don't get upset!"

如同醍醐灌頂,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

我是誰?
這問題不是由名字來定義的。 但是, 名字是what I get, so I don't get upset.  就這麽簡單。

我的老公一開始就喜歡我的英文名字, 因為他中學時看過的一個電視連續劇裏的女孩子就叫那個名字。 現在, 那個名字代表的是結婚9年的妻子, 兩個孩子的母親;

我的婆婆喜歡我的英文名字, 因為她是個不會中文也不會英文的老太太, 但這個名字她發音毫不費力, 琅琅上口。

我的爸爸媽媽喜歡我的中文本名, 因為那是他們的女兒從繈褓之中就開始被叫喚的名字, 那是他們與我遠隔千山萬水相連的紐帶。

我的網友們喜歡“試霜“或“霜兒“,因為那是她們唯一知道的我, 那代表著多年來灌水的快樂, 和互相交流的信任。

我的名字是我的, 但它們不屬於我。

可可開始說話了, 她居然不叫我媽媽, 她跟著奶奶和爸爸叫我的英文名字:“王小紅!“ 她開心的笑著, 指著自己的屁股:“王小紅!Poopoo, diaper change!"

看到那張如花的笑臉, 我連萬分之一秒的猶疑都沒有。 不論她叫我什麽, 我都知道她呼喚的是我。 我答應的無比喜悅。

劍, 王小紅, 試霜, Nicole, The girl with ponytial.... 隨便您怎麽叫, 都可以。

因為, 它們都是我。它們也都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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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希望和興旺 回複 悄悄話 你還真是。。。文藝青年啊。
我的名字是個生僻字,99%的中國人都念錯。從小到大,第一次念對的人隻有初中語文老師。包括父母念的都是錯的。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反正他們叫這個名字的時候,腦子裏出現的是我,不是別人,那麽我就會答應。
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它不會讓我混淆別人對我,我對自己的識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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