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
《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 1981年6月27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
文革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是很大的無論是像我一開始就成狗崽子或後來才被打倒的幹部子女,無論是造反派還是保皇黨,都是一個巨大的靈魂觸動。一下子被同學好友拋棄的我,本來多麽熱愛學校生活,現在每天到校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有一天人民日報報導了大連海運學院紅衛兵步行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見的特大消息,我們才知道所有的革命師生都可參加步行串聯。學校革委會開始蓋章發證讓全體革命師生出去串聯。不少紅衛兵北京回來後又出去了。有組織步行上井崗山,紹山甚至延安。全國實行革命大串聯,火車汽車 一律對紅衛兵免費,白坐不要錢。全國各地到處有紅衛兵接待站,接待路上長征的學生,紅衛兵有什麽急需還可以借錢,憑紅衛兵證件就行。66年底大串聯,我和年段的十名女同學,全部都是沒有資格加入紅衛兵的,因紅衛兵可乘火車上北京,我們隻能是步行上北京。這是平生第一次出遠門,還在廈門記念碑前宣了誓才出發,“我們要團結像一個人,不到長城非好漢”。大有“風肖肖兮易水寒,狀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氣勢。那時的廈門學生大都是打赤腳的,沒幾家能有錢給孩子買鞋穿的。為了北上,我們每人買了一雙“草俚蟲”(塑料草鞋)。兜裏帶著不多的錢就這樣離開了家鄉。
下麵的照片一張是在文革照的,1967年一月於南京,另一張是1994年從美國回廈門和文革中一起長征的隊員們重逢照的。每一次都少了一個,1966參加長征隊是十個人。在第二張照片中還有到場的一位楊叔安同學,在“親情”裏,我讀到她的孩子的文章,得知她已去世了。讓我在這兒記念她吧。
1966年10月29日,我們十個人到廈門解放英雄紀念碑宣了誓:我們要步行前往首都,將團結得象一個人,不到北京非好漢。我們排成一直行,高高舉著我們的隊旗:”廈門五中練紅兵“,手臂上別著紅袖章“練紅兵”。因我們都不是工人子弟,都沒有權力參加紅衛兵,所以我們自己取名練紅兵。我們都是高二年段的,來自不同班。1966年,我們十八歲。我們大部份的家中都很不幸,多多少少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不是和小資有掛鉤,(不是父母,就是爺爺奶奶。)再就是像我父母,曆史有問題的。真正的紅五類的同學在班級不到一半,他們可分期分批乘車上北京。而我們能夠被文革委員會批準步行前往北京,那是十分慶幸的事。
父親所在的黑幫隊天天狀大。每一次批鬥一個新黑幫,舊黑幫們都得陪鬥。有時父親回家來滿臉黑土加鮮血,因有些特別革命的紅衛兵向他扔石頭。有時父親挨了棍棒打,一到家就一頭栽下,幸虧母親還沒挨到批鬥,因她隻不過是個縫紉女工,能夠照顧他。
班級中有不少同學和我是從初中一起上來,五年的同學好友了,然而此時此刻,大家都和我劃清界線。我隻能孤零零地上下學。每一天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麽災難降臨。能離開這充滿紅色恐怖的地方,離開廈門島,在長征中鍛煉自己,還可以去看看廈門以外的世界,對我來說,是做夢也沒想到的好機會。
那時候,家家都很窮。我們這些狗崽子也全一樣,行李簡單,除了身上穿的,就隻有另一套換的。因來自不同班級我們本來不很相識,正如毛所說,我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除了我,因父親是本校的黑幫,是人人皆知的以外,我就隻知道B同學的父母在她還不到一歲時,把她和姐姐和奶奶丟在廈門飛到台灣去了。留下的一點錢現又被銀行凍結了。興虧姐姐在鞋廠工作,還有點收入,不至於餓死。她清秀美麗而蒼白,總愛穿一件黑外衣。另一位後來成為我的好友的M。雖然她的父親從沒參加過共產黨或國民黨,但臨解放時被國民黨當成共產黨抓去,被打得半死,放出來已是半條命,但解放後還是被共產黨打成叛徒,原因是他肯定是背叛了,否則他怎活著出來呢?她的父親是拉板車的工人,因是曆史上的叛徒,他和他的子女也是永世不得翻身了。M是獨女,她有三個弟弟。為了減少行李重量,我們全都是兩個人帶一條棉被,輪流背。因她和我同睡一條被子,所以我們比較接近,成了好朋友,後來步行到了南京後,北方冰天雪地的,老毛決定停止串聯了,再加上好幾個同學病了,八個同學從南京做船到九江然後再乘火車回廈門,就M和我繼續往北。後來就我倆到了北京。
我們都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最多最遠就隻有到過集美。我們沿著東海岸的公路朝著北方去。那時候的我們還是十分的單純,對世界對中國了解很少,從廈門到南京我們居然全靠步行,雖然到了福州我們有可能拿到火車票但我們沒有去領,因已經宣了誓,而且我們不是紅衛兵,怎敢冒充紅衛兵去領票呢?其實在我們離開廈門後,很多非紅五類的同學全組織加入了紅衛兵造反隊,舊紅衛兵倒成了保皇黨了,這是在三個多月後回來才知道的。現在想起來,那時大家怎麽這麽傻呢?
一路上我們唱著語錄歌背著行李,一個緊接一個排成長隊,不停地走。要不是跟著隊伍,誰也無法走那麽遠的。頭幾天腳打泡了,剛開始是很艱難的,走路像在跳舞一樣,慢慢地就好了。有時候,累得半閉著眼睛,腳也是機械地動著。不敢落下隊伍。我們個子都不高,那時大約平均一小時走五公裏。
第一天我們沒能到達同安,就在後安過夜,離同安縣城還有幾裏,但我們確實是太累了。我們向村裏老鄉們買了地瓜稀飯吃了後,就全睡在一個農民家的大廳的地板上。第二天經過同安沒停,緊接著過了馬巷,晚上在一個叫水頭的小鎮的一間學校辦成的接待站過夜。我們就睡在教室裏的桌子拚成的床上。我和M蓋一條棉被。因家都很窮,所以我們隻買3分錢的菜二人一起吃,基本上是靠大米飯填肚子。
還記得第二天早晨在那間學校女廁所門口,有一位被剃了陰陽頭的女教師,大概是要進去打掃,看到我們,以為我們是那學校的紅衛兵,竟低著頭彎著腰,向我們喊“報告”,我們竟不知如何是好。這使我想起我的父親,大概也在學校清掃廁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