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留下的痕跡,風帶走的傷痕

當風輕撫過帶刺的玫瑰,你看到風吹花瓣留下來的痕跡,卻未曾留意風的身上被劃出了斑斑傷痕
正文

《麵罩戀人》大結局(給幾位惦記著的朋友)

(2006-05-11 18:31:47) 下一個
“史歌要見他——一麵……”我喘著粗氣說。我熬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吳天若,脹痛的眼球似乎要掉出來,我感覺血仿佛正從我眼裏迸出。

吳天若濃密的眉毛微微顫了一下,也許是醫生的職業麻木了人的感覺,隔著藍色的無菌口罩,我竟看不出那張冰冷的臉上有一絲一毫的震撼。“已經開始麻醉了,”吳天若道,“再說現在臉上也畫滿了線,你讓史歌——你無論如何一定讓她再撐一會兒……給我五個小時。”他一字一頓地說,說罷,抬頭和我對視了半秒鍾,便匆匆去洗手消毒了。

我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才離開。剛剛吳天若臉上的那個藍色無菌口罩隔斷了空氣中的細菌,隔斷了一個男人內心絕望的呼號,卻無法遮住那份濃重的愛,還有那彌漫入心脾肺腑的痛苦。我知道,盧放的手術將是吳天若最為嘔心瀝血的一個,那是他為從前的未婚妻、現在躺在三樓病床上那個渾身插滿管子隨時可能離開的女孩準備的最後一件禮物。

我帶著和吳天若心照不宣的約定回到了史歌的病房。我堅信他會完成任務做個漂亮的手術,而他要我完成的任務,則是把史歌多留在這個世界上幾小時。那是一種說不清原因的信任,大概因為我們都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深愛著她。這是我和吳天若唯一的相同之處,卻足以讓我們作出相同的選擇,為史歌和盧放安排一次圓滿的、不用隔著麵罩的相見。

我輕輕坐回到床邊,卻還是驚動了史歌。她的頭輕輕轉了過來,朝我虛弱地笑笑。那笑容如此熟悉,我卻懷疑她現在的神智是不是還完全清醒,倘若不清醒,倘若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苦,也許對她現在倒是一種祝福。

“吳天若正在給盧放做手術,再過幾個小時你就能見到他了……高興吧?”我臉上努力掛出自然的笑容,“你看你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我跟吳天若講好了,等你們倆同時出院,我們幫你們籌備一個婚禮,兩個伴郎是現成的!”

“婚禮……”史歌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神往,她的眼睛今天很亮,甚至比沒出事前還要亮。我努力忘掉腦海中出現的“回光返照”這個詞,伸出兩隻手輕輕包住她瘦骨嶙峋的小手。“婚禮……讓小方哥做花童……哎?護士怎麽還沒把他抱回來?”史歌的眉頭猛地皺了起來,突然抓緊了我的手急道,“你快去,快去把孩子幫我抱回來,一會兒他爸爸就來了,怎麽能見不到他呢?”

“別急,別急,我去抱,我去抱。”我連忙安慰史歌扶她躺好,“護士要登記、測身長體重、做健康檢查……很多事呢,我這就去看看,讓她們快點兒——”正說著護士已經推門進來,懷裏抱著蠢蠢欲動的小方哥,輕輕放到史歌身邊,隨後把我叫出房間,告訴我考慮到史歌的身體狀況,過一會兒還是把孩子放到嬰兒室比較好。

我再進病房的時候看到的是一位幸福的母親,不知道為什麽,瘦小的史歌、總是叫我憐惜不已的史歌,此刻讓我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偉大”這個詞。小方哥的皮膚和史歌一樣白晰晶瑩,可惜是個男孩子,否則又是一個我的小史歌。

“看他睡得多香啊,你也睡一會兒吧。”看著裹在被子裏的那個小生命,我忽然感覺到一種延續,那是史歌生命的延續,是我對史歌那份愛的延續。我甚至曾經怨恨過史歌懷的這個孩子,他的出現徹底粉碎了我的夢想,可如今我和那個小生命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被一種說不清扯不斷的力量拉近了。

史歌也確實累了,歪著頭和小方哥靠在一起,呼吸漸漸平緩均勻起來。我望著史歌蒼白的臉,還有右眼下那顆紅色的小痣,思緒開始神經質般混亂地跳躍。時而是二十年前大雜院裏的捉迷藏,用紅領巾蒙著眼睛的“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摔破了新褲子的膝蓋上的血花,一聲不吭的倔強的小姑娘;時而又是修道院裏意外的重逢,永遠向命運昂首挑戰的瘦小身軀,還有我吻她時被她狠狠甩的那記響亮的耳光……

我不時留意著史歌的胸膛,確保她是在安睡,確保我能夠完成吳天若交給我的任務。不知過了多久,史歌慢慢睜開了眼睛。我吃了一驚,她似乎就沒有睡著過,隻是在養神而已。

“我可能等不到婚禮了。”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清澈的眼睛望向我。我想騙她說她的狀況沒那麽糟,想繼續為她編一個夢,為我自己編一個夢,可聽了她這句,看著她這樣的眼神,我竟失聲哭了出來。

我很惱火自己在這個時候崩潰,居然在史歌麵前崩潰,我竟還沒有史歌堅強。可宣泄著的痛苦排山倒海,根本阻擋不住,我隻能用雙手緊緊捂住我的臉,過了許久,才隻露出雙眼,依舊是遮著口鼻和大半張臉上的狼籍。

“一會兒叫護士把小方哥抱走吧,我這兒病病歪歪的,對孩子不好。”史歌輕輕說,忽然又道,“你抱抱小方哥,行嗎?”

我擦淨了眼淚,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孩子。我對小孩子沒有任何經驗,還好小方哥很乖,不哭不鬧睡得正香。“你看,他跟你多好啊!”史歌的聲音有點發顫。

我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努力笑了笑,“我想認幹兒子了,就怕你不讓。”史歌的眼睛有點紅,“那太好了,太好了……他爸爸脾氣怪,我怕以後他一個人照顧不好他……而且,以後有了後媽,我怕孩子受罪……”她的聲音哽住了。

“你放心,他爸爸會對他好的,我也會對他好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信我嗎?”

“我信……”史歌艱難地笑了一下,“我信你,大洋哥哥,我信你會對他很好很好,因為你是大洋哥哥……”

“你——你想起我了?你怎麽想起我是大洋哥哥的?我從來沒提過……”我驚訝得在一瞬間忘記了壓??br />
“是剛才你捂著臉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你也是老蒙著臉……真的是你嗎?”

我再一次控製不住地哭了起來,我沒想到今生今世會再聽到史歌叫我“大洋哥哥”,我開始相信老天爺終於看見了史歌,看見了我們幾個人的故事,正趕在最後的時間給每件事一個交代。

史歌的目光有些渙散了,她正努力抬著眼皮,話卻不再多說了。我忽然開始恐懼,是對死亡的恐懼,對一無所有的恐懼。

我正要去叫護士,門被撞開了,吳天若親自推著病床車衝了進來。他的無菌口罩已經摘下,掛在一邊的耳朵上。

“她怎麽樣了?”他一邊問一邊衝向史歌。隨後俯在史歌身前,用我從沒聽過的溫柔聲音輕輕說道,“我把他的臉修好了,我為你把他的臉修好了……”

我和吳天若一起把盧放昏睡著的身體側了過來,讓他的臉麵向著史歌。史歌已經沒什麽力氣了,吳天若便騰出手來,輕輕捧著史歌的頭,幫她把頭偏過來。“麻醉還沒過去呢,”我輕聲告訴史歌,“可是你看,他的臉,和過去一樣了……”

盧放的臉已經洗過,蒼白幹淨,甚至沒有什麽淤血。雖然多了三道新的傷疤,卻恢複了英挺筆直的鼻梁和緊閉的端正的薄唇,與手術前扭曲的麵目有了天壤之別。

吳天若仍是一言不發,我隻好繼續解說我壓根就不懂的整容手術。“等過些日子,傷口恢複了,就幾乎看不出來了……是吧,天若?”

吳天若沒有回答,眼都不眨地盯著史歌。我有種異樣的感覺,有件事情不太對勁,可我的頭腦亂成了一團,說不清是什麽。

猛然間,我想到是什麽東西不對勁了,後背頓時冒出了一陣冷汗。是盧放的身體!我扶著的那個身體……他是冷的!那身體是室溫!那是一具……屍體!

我渾身一震,險些鬆開了盧放。我恐懼、絕望、怨恨地瞪著吳天若,想要他解釋卻又無法開口。吳天若察覺到我的失態,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臉色凝重,通紅的眼睛似乎在囑咐我不要說破。

我怎麽能說破?!望著史歌臉上欣慰的笑容,我隻能更用力地把盧放的屍體摟在懷裏,希望用我自己的體溫把他捂熱,甚至希望用我自己的生命讓他活過來,讓史歌快樂地活下去。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著。我和吳天若一起在等著史歌最後的交托。可她居然什麽也沒說。她什麽也再沒有說,她麵向著盧放,甜甜地、安心地睡著了。



我記不得那天我是怎麽離開史歌和盧放的,記不得我是怎麽哭號著發泄般地毆打吳天若,質問他為什麽害死了盧放,記不得了……這些都不重要,方哥不需要知道。等他懂事後我會給他看這個故事,那個時候他就會明白,為什麽他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和高聳的鼻梁,可他爸爸卻是小眼睛和寬鼻子。對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還記得,我要他也永遠記得,那個比他爸爸偉大得多的男人……

我永遠記得,當失去了史歌,瘋了一樣的我把一言不發毫不還手的吳天若打鼻血長流時,衝上來拉開我的護士哭著叫道:“他麻醉後就已經不行了,還沒開刀他就已經死了!可吳醫生執意要完成這個手術!他執意要在這具屍體上完成這個毫無意義的手術!……”



“Daddy,”方哥滿身是泥地跑了進來,“Mommy問你晚飯吃dumpling還是pizza……你說想吃pizza!Please!我和姐姐都想吃pizza!”我擦去了殘留的眼淚,從窗戶裏看了一眼正在菜園裏割韭菜的楊芯蕊和Cindy,扭過頭來,一把把方哥拎起來扛到脖子上。

“好啊,我們去告訴媽媽吃pizza,不過,明天你要和爸爸去一位叔叔家裏作客,你先練習一下,叫:‘吳叔叔’……”

生命,就是把愛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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