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罩戀人(十八)
祝鵬是我一個多年沒見的老熟人。老熟人有兩種:老朋友和老對頭,我和祝鵬全占了。我們是在秀水街美國大使館門口認識的,然後坐同一趟航班來美國,在同一所大學念書,又住同一套公寓。按理說我和祝鵬應該成為最好的哥們兒,但是,我們的兄弟情份卻讓另外一個“同一個”給毀了——我們和同一個女人上過床。
如果兩個男人和同一個女人談過戀愛,那麽時過境遷或許還可以達成“失戀陣線聯盟”,一瓶二鍋頭下去後情敵變兄弟。可“上過床”就是兩碼事了,那感覺如同你赤裸裸地站在另一個赤裸的男人對麵,倆人還都勃起著,像兩頭狹路相逢的公牛,一無所有卻又劍拔弩張,自然和澡堂子裏那種赤身露體坦誠相待有著天壤之別。
我和祝鵬反目後多少年來一直沒有來往,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他。其實無論什麽場合,我和他這種關係見了麵都會很難堪。我更加後悔冒冒失失地給史歌聯係了這份工作,相當於把一個我關心的人放到我的對頭身邊。
“祝鵬啊!真沒想到,咱倆又跑到一所學校來了,還在同一個樓裏。”我的聲音裏並沒有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欣喜。我原計劃幫史歌向這位“Dr. Zhu”說些好話,至少讓人知道學校裏有人幫她撐腰,可誰知竟是祝鵬。現在,我懷疑讓他感覺到我關心在意史歌是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你們認識啊?那太好了!”史歌驚喜地說。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和祝鵬之間一言難盡的過節,天真地以為我們的這層關係可以幫助她得到這份工作。
“是你要來做dishwasher?她是你老婆?”祝鵬前一句是問史歌的,後一句是問我的。他這人話少,能多省一個字都要省,而且從來沒有一句廢話,和我截然不同。但我總覺得我們倆的性格有相似之處,說不上是哪裏相似。大概也正因為那一點相似,使我們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又成為了冤家對頭。
“對,是我。”“不是。”史歌和我同時回答了祝鵬對我們倆分別提出的問題,場麵有點好笑,可誰也沒笑出來。史歌剛咧了咧嘴,看我和祝鵬的臉色蹊蹺,也沒敢笑。
“她是我一個同學的親戚,靠打工掙錢上學。”我解釋說,現在也許把我跟史歌的關係扯遠一點反而會對她有利。“我一定會做好的,而且,我從前在餐館洗過盤子,洗洗涮涮什麽的還算有經驗。”史歌渴望地看著祝鵬。一想到現在非但幫不了史歌,反而可能會因為我害她得不到這份工作,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哼!實驗室跟餐館可不一樣,這裏不用手洗,全部放到機器裏洗好後滅菌。”祝鵬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心裏的火苗立馬就躥了上來,認定祝鵬是因為我才故意刻薄史歌,二話沒說,拉上不明所以的史歌就往門口走。走出了幾步,卻聽到祝鵬在身後甕聲甕氣地說,“今天能開始幹嗎?那個屌兒啷當的美國學生我實在信不過。”
史歌愣了愣,隨後“歐”地歡叫了一聲,忙回答說可以馬上開工。我沒想到祝鵬會留下史歌,盯著他看了半天,判斷出他應該沒有惡意,這才放鬆麵部表情沉聲道了謝。“你用不著謝我,”祝鵬不軟不硬地頂了我一句,“她看著是比那美國學生勤快,我要她跟你沒關係。”
史歌的這份新工作時間自由,但幾點來幾點走要填時間卡。祝鵬負責安排她每天的工作,以及幫她在時間卡上簽字。對祝鵬我依然保留自己的看法,可事情都過去好幾年了,他現在又算史歌的老板,大家還是別撕破臉比較好。
我和史歌見麵的機會一下子多了起來。我五點鍾下班,自己一個人回家又沒什麽事做,便留在辦公室上網,有時六點多離開時正好遇上史歌,就順便送她回家。她家離學校不太遠,為了省錢沒買學校車庫的停車牌,從修道院回來後先把車停家裏,然後走來學校洗瓶子。
我喜歡史歌,但和從前一樣,我拿她當成小妹妹,既不會有我對楊芯蕊那種最初的心如鹿撞,更不會有被那個女人挑起的那種稀裏糊塗的欲望。當我看著她白晰的臉龐和她左眼下那粒紅色小痣隨著她的笑容歡快地跳躍,聽著她倔強地撇撇嘴說“這點活兒有什麽累的?你拿我當地主家二小姐呀?”,我覺得任何欲望都是對她的褻瀆。
史歌很信任我,盡管她從不在任何事上依賴我。我發現她沒什麽朋友,有一次問她,她說因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打工上,所以除了上課很少和同學來往。“從前也有些朋友,後來他們看我同時打好幾份工,說我掉進錢眼兒裏去了。而且,我沒錢也沒時間跟他們逛街去酒吧什麽的,漸漸地就都不來往了。”史歌朝我笑笑說。在她笑的一刹那,我似乎看見了那笑容背麵的沉重與孤獨,還有藏在倔強深處的柔弱與疲憊。
然而,她還是死守著她的秘密不肯告訴任何人,包括我。我努力克製著自己的好奇心,不想冒然越過她心理上的安全線,給她已經繃得很緊的神經再施加什麽壓力。直到有一天下班正要回家時,史歌著急地打電話給我,說她的“chihuahua”在半路上熄火了,問我能不能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