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城市裏擁有四座房子五輛車,別說是中國人,就是日本人也可算是小富的吧。九哥是怎麽小富的呢?這是個有人想find out的問題,尤其是日本稅務部門想查查的問題。這不,前陣日本稅務部派專人查了我一個月,把我公司的帳查了個底翻天,卻沒能查出任何可疑的地方。最後我對那可憐的小美人說∶“你以後把我的稅收標準,定成和日本同行業中利潤最高的公司一樣就行。”
其實,15年前,小九哥還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那麽,我是怎樣小富,又是誰讓我小富的呢?這裏麵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謂“不可告人”,並不是說我做了什麽虧心事不可告人,而是我對人承諾過在他生前不告人。最近,我聞訊他已去了天國,所以到了告人也不再違約的時候了。剩下的,告不告人,就僅僅是本人的心情問題了。
我從小就想當個小提琴家,當個比盛中國還盛,比海菲滋還海的小提琴家。83年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後,立刻報考了世界上三所最好的音樂學院中的兩所,美國的伊斯曼音樂學院和印第安納大學音樂學院。我幸運地被兩所大學同時接受為碩士攻讀生,其中有一所還免了我的學費。但是,可憐的小九哥,當時的月工資是56塊8毛人民的幣,哪來的美麗的金子去美國。於是,找到個幫澳洲廣播電台做節目的機會先去了澳洲。想在那裏掙一筆錢再去美國。而在澳洲期間,我得知挪威教育免費,便想先去挪威邊讀碩士,邊掙錢,然後去美國讀博士。在挪威呆了幾年後,掙足了錢正要準備去美國的時候,國內的老家傳來父親得癌症,需要大量用錢的消息。一向在家裏逞能的小九哥,哪能放棄這逞英雄的好機會。我辛苦積累了幾年的那筆款子,沒與當時在任的挪威老婆商量,就自作自話一轉帳,去了不是美國,而是中國。為這事,瑪麗安娜跟我鬧翻。於是,我隻好暫時回國看父親,順便也躲躲風頭。可就在長沙老家期間,一場火災燒掉了我心愛的小提琴。於是,回到挪威後,我假惺惺地正式拜了挪威的小提琴製作家羅克為師,為的是能在他那木房子裏呆幾天以繼續躲避瑪麗安娜,另外也想在他那裏弄把琴拉拉。正是我的這個舉動,改變了我的人生。
羅克是德國人,出生於一個小提琴製作世家。在二戰時他才10來歲,跟家人住在德國東部。有一天,當他遛狗回家,發現家已經在空襲中夷為平地,家裏的親人,除了他和曼麗,(曼麗是那狗的名字)無一人幸免。於是,12歲的羅克帶著他惟一幸存的家庭成員曼麗,跟著一位比他稍長的同運人漢斯一起,移民到了挪威。幾年後,漢斯回到故土。不久給羅克來了封信,說他去看望過羅克家的遺址。那裏已經蓋起了新房子。在訪問新房主的時候得知,新房主在蓋房子的時候,在地窖裏發現大量的小提琴、琴弓以及製作提琴的工具和材料。新房主想著這些東西的主人有一天可能回來,便一直好好保留著。聽到這個消息,青年羅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到故土,領收了這筆從他祖上傳下來的財產,返回到挪威。從此,羅克繼承祖業,在奧斯陸開了家琴店,成為了小提琴製作大師。
在這裏要插一段故事,有關羅克的惟一家庭成員,就是那條叫曼麗的狗的故事。自空襲後,對於曼麗來說,羅克也是她惟一的親人。她一直守候在羅克的身邊,兩條生命相依為命。但就在羅克回故土的前一陣子,曼麗每天都要自己一個人,說錯了,是“一條狗”跑出去一陣子。每次回到家裏總是滿腿的泥。羅克開始還以為曼麗出門找對象去了,心裏暗暗高興。但久而久之覺得有些蹊蹺,便尾隨那狗去到一個山坡的地方。羅克這才發現,曼麗是用自己的腿在挖一個小山洞。羅克當那是狗的一種遊戲,也就沒有在意。到了返回故土的那一天,他叫曼麗跟著出門。與羅克身影不離的曼麗,這一回,卻拉都拉不動。羅克隻好作罷,想著隻有三四天的事情,讓她看家也行。便在家裏準備了足夠的水和食物,頭一回離開了曼麗。當然,羅克萬萬沒想到,對於他來說這短暫的分離,卻變成了永別。因為,當羅克回到家裏時,家裏沒有曼麗的身影。到處喊叫了一陣也沒有答複。於是,羅克去到那個小山坡,找到那個小山洞,發現奄奄一息的曼麗身體還有微弱的蝓動。羅克頓時悟出,曼麗已經15歲,是歸天的時候了。但更使他心酸的是,曼麗知道自己塊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為了不讓主人看到自己的遺體過於悲痛,居然想得出自己秘密地挖一個安息之地,靜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羅克雙手捧起把土,和眼淚攪拌在一起,堵住了那小山洞最後的氣眼,好讓曼麗少些痛苦,早去上帝的宮殿。
獨自一人回到家裏,羅克立刻給他的婚約者瑪格利特寫了封信。在信裏他一二三,再二三求瑪格利特原諒他。因為,在他不到20年的人生裏,他已經兩度失去親人(親狗)。所以,為了不再失去親人,惟一的方法就是不再製造親人。就那樣,他和他那一大堆從祖上繼承來的提琴,在那掛滿曼麗照片的木房子裏,一個人生活了幾十年。到認識我的時候,他剛好過60,是準備退休的時期了。
話說我既然拜了人家為師,吃人家住人家的,當然要給人打工。羅克也把那當成我接他琴店班的極好機會。他不但教我修琴,還故意讓我接待顧客。可我有一個毛病,那便是無論顧客是男女老幼,我都不肯放過機會賣弄一通我的琴藝。羅克當然不知道,我那樣做,還出於另外一個原因。那原因便是在火災裏失去了我那把琴以後,我真的像掉了魂一樣,時時刻刻不得安寧,一天天都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所以與其說賣弄琴藝,不如說我想練琴,同時,也是在借機多試幾把小提琴,希望能找到一把暫時自己能用的。直到有一天,挪威頭號有名的小提琴家來訪,我仍沒肯錯過賣弄琴藝的機會。羅克終於忍不住了,等客人走了後,很嚴肅地對我說∶“要做小提琴生意,就要忘記自己是小提琴家,要把自己從台上表演者變成台後默默的支持者和奉獻者。所以說,在任何顧客麵前,都必須表現得殷勤謙卑。”
“殷勤謙卑”正是我骨子裏缺乏的東西,叫我怎麽個表現法?但為了不凍死在0下20度的冰天雪地裏,我必須暫時裝得“殷勤謙卑”一些,至少裝到瑪利安娜打電話邀請我回去那天為止。更重要的是,在他琴店裏試了好多琴以後,也沒找到適合自己用的,所以動了一個念頭,那便是自己做一把試試看。
於是,我向羅克表示,以後幹脆不拉琴了,就專心做琴。羅克聽了非常高興,但態度一下子變得強硬起來,說既然真的想學,就一切都得聽他的。第二天一大早,羅克就把我叫醒,跟著他爬上閣樓,從大堆大堆的木材中,選出一些做琴的材料。他在選材時的認真仔細,真的叫人很不耐煩。你說說,每一塊木材,他都要拿起來看了又看,敲了又敲,畫了又畫,翻來覆去總要弄上十幾分鍾。看出我不耐煩的樣子,羅克說∶“選材是做琴的第一重要環節,是出好琴最根本的要素。因此,花多少時間都是值得的。”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隻好把臉變成比較耐煩的樣子,也跟著他敲敲打打看看畫畫。嘿,別說,我還真看出些不同,聽出些差異來。這樣一來,我自然變得起勁起來。看著我入迷的樣子,羅克舒了口氣,感慨地說∶“這,才有點能做出好琴的苗頭。”
我把羅克為我準備的五套材料搬到小提琴製作室,我的小提琴製作生涯就從那裏開始。試著做頭一把提琴,我在把大木頭鋸成小提琴形狀時,一性急,一鋸子鋸多了,頭一副麵板的木材就變成了燒火的木柴。第二塊麵板我特別小心,終於做成形,但開麵板的f孔時,一刀子下重了,麵板“啪”地開裂。又浪費一塊麵板和個把星期的努力。兩次的失敗告訴我,做事千萬性不得急,一鋸一刀都馬虎不得。到第三把琴,我細心又細心。經過三個星期的辛勤勞動,一把漂亮的白身小提琴終於誕生。我看著掛在牆上的白身小提琴,心裏說不出的喜悅。我迫不及待地上油漆。又是由於性急,刷了一層還沒有幹透我就刷第二層,結果油漆起皺,不得不用酒精洗幹淨重新來過。花了個把月終於把油漆刷完,還是由於性急,油漆還沒有幹透就急著想裝配試聲音,結果在琴的表麵留下好幾個手指紋。這一係列的失敗都告訴我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做任何事情,如果想把它做好,就來不得半點馬虎急噪,每一刀子,每一刷子,都須付出同樣的認真和塌實,否則,一刀子一刷子的粗心,就意味著前功盡棄。
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失敗,我必須繼續努力。就這樣,我反反複複總結經驗教訓,最終圓滿完成了第五號小提琴。我確認油漆徹底幹透後,心情緊張地裝配好配件琴弦。當弓子碰到琴弦發出第一個聲音的時候,我無比激動,仿佛領悟到了初做父親的感覺。
說來也巧,我的那第一把琴完成不到一個星期,就被人看中。他就是挪威一位叫“喲阿墾”的天才少年小提琴家。一問“多少錢”,我的回答“隨便”還沒說完,克羅就趕緊說∶“六萬克郎外加消費稅。”我嚇了一跳,六萬克郎等於一萬美金呀!我的琴真的值那麽多錢嗎?但羅克是當真的。等錢到手,羅克拿去10%的材料費和30%的利潤,其他都是我的。我又一次嚐到了做琴的甜頭,體會到金錢的魅力。不久,喲阿墾在挪威國家級交響樂團的伴奏下在音樂廳獨奏演出,國家電視台進行了現場轉播。隨之,我的名字也作為“提琴製作家”上了報紙。真可謂是名利雙收了。那樣一來,人們自然把我當成是做琴的,而不是拉琴的,漸漸,連我自己對自我身份的定位,也不斷從小提琴“演奏”向小提琴“製作”轉移,尤其是,在做琴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到做琴的樂趣。
看著我飛速進步,羅克卻並沒有表示太大的高興。有一天,他終於說∶“如果你真的下決心接我的班把琴店辦下去的話,你手裏這點本事還遠遠不夠用。所以我覺得你最好能跟你太太商量一下,趁我還能撐著店,你應該去歐洲其他國家學習學習,去學點真本事回來。”
經羅克再三建議和介紹,我先後去了匈牙利、德國、法國、意大利、俄羅斯等許多歐洲國家。通過與眾多的小提琴製作大師們一同工作,我對小提琴本身魅力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對挖掘小提琴製作藝術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
不知不覺,我自己已經做了上百把小提琴。在羅克的電話鼓勵下,我把自己最新製作的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中提琴送去參加了國際提琴製作比賽。結果令人鼓舞,我的那兩把琴都進入了決賽,其中一把榮獲優秀證書。接著我開始變成個小小的新聞人物,時不時上報紙上廣播上電視。
但奇怪的是,那一切並沒有使我太得意,更沒有使我忘乎所以。我想,那原因大概是:這個“優秀”是我的小提琴“製作”,而不是我奮鬥了多年的小提琴“演奏”。
話題回到我與瑪利安娜好好壞壞的夫妻關係,四年一界,也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瑪利安娜是我去挪威的由頭,沒有了她,我還呆在挪威幹什麽呢?再說我自己又一次攢夠了去美國的錢。於是賣光了我在挪威的所有財產,再度準備去美國攻我的小提琴高等學位。
羅克得知我打算再度去美國的消息,陰沉著臉,一聲也沒有吭。他默默地看著牆上曼麗的照片,久久,久久地。
當我忙著作去美國的準備的時候,羅克似乎也在忙著什麽。既然都忙,我們幹脆休店一個星期。每天深夜,我都能聽到羅克整理東西的聲音。早上,吃過早飯後,他就開著車出門,也不說是去哪裏,每天要到晚上才回來。就那樣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們坐在一起吃晚飯。他突然問我去美國準備了多少錢。我告訴他大約2萬美金。
第二天早上,已經不見羅克的蹤影。在廚房的餐桌上有一封信。信不長,很簡單,內容大約是幾條:1,他以2萬美金的價格,把他的房子、琴店、以及琴店裏的東西,也就是所有的提琴、弓子、材料、工具賣給了我。2,在他去世前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3,他已經選擇好他度餘生的地方。他不希望給任何人添麻煩,所以讓我承諾絕對不要去找他。
後來,羅克委托的律師說,他也不理解為什麽羅克要把價值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美金的財產用兩萬美金的價格賣給我,他隻知道從手續上這是最最簡單的辦法,可以免去我與羅克非親戚繼承財產的一些法律問題,以及遺產稅等麻煩。而使得律師更不理解的是,在挪威那個高福利,老人婦女的生活都有絕對保障的國家裏,為什麽羅克強調說我那兩萬美金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必須立刻付現款。
交了那兩萬美金,守著那家琴店,以及店裏那堆東西,還有等著琴店開張營業的顧客們,我的美國夢,當然就隻好到此為止。從那以後,我經營琴店,靠著羅克教給我的那些本事,以及留給我的那堆提琴為生,至富,直到今天。
在這些年裏,我也時常幻想著:羅克和他的曼麗一樣,一個人窩在個怎樣的山洞裏呢?
順便提一句我的美國夢,我並沒有徹底放棄。事實上自1994年開始,我經常去美國的大學修短期課程。令我高興的是,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美國,更沒有在美國生活的欲望。真的,一次也沒有過。還有,到今天我更意識到,比起小提琴演奏,我其實更適合搞製作和經營。因此,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也就是說,羅克把我推上的這條人生道路,是走對了的。
十幾年過去了,挪威的羅克留給我的那堆琴還沒賣掉一半,我在名古屋又無意繼承了一大堆吉他。事情是這樣的:去年我買了座二手房。看房子的時候隻知道房子後麵有四個倉庫,由於倉庫上了鎖,故並不知道倉庫裏擺了東西。房子買下來後才知道這房子過去的主人是吉他製作大師。由於年老而後繼無人,他隻好把他一生的作品堆積在那四個倉庫裏。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吉他,算起來總有數百把。我的天!
上帝啊,在我剩餘的幾十年內,您老人家還打算拿小九玩些什麽遊戲呢?
成丹 九哥
於東京池袋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