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人影一閃,吳海容走了進來。她顯然沒有想到家裏有客人,一愣之間,仔細看我幾眼,終於認出我來。她顯得神色遲疑、困惑,不明白我為什麽到她家來了。
我也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解釋。突然一著急,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套謊話,告訴她說:我這次回國探親,順便搞點中國農村經濟情況調查,為手頭的一個研究課題搜集一點資料。這些天已經轉了幾個村子,今天碰巧路過她家附近,記起當年春遊到過她家知道住在這裏,就順便拐進來看看老同學。
於是海容問了問我去上大學和分別以後的情況。隨著我的介紹,她的眼睛裏似乎浮現出一種難言的東西。隻見她張了張口,卻隻是問我還要不要再喝點茶,調查要搞多久。
她的聲音裏透露出我熟悉的像當年一樣輕柔軟轉的方言音韻。我的身上似乎出現很久以前的一種感覺。我有點呼吸緊張,身體微微發抖。
正閑聊著,從裏麵的屋子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瘦小的男孩。穿著很舊的衣服,衝海容咕噥說了一句什麽,似乎是想要什麽東西吃。然後就站在一邊打量屋裏的幾個人。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個孩子的腿腳和手似乎不利索,麵部表情有些呆滯,屬於智能障礙者。我的心慢慢地收縮成一團,我恍惚記得同學聚會時有人提到海容已經離婚的丈夫是她的一個表親。此外,屋角的煤爐也讓我記起看過的一個報道:貴州產煤含硫量很高,長期室內燒用含硫煤和呼吸含硫氣體,會導致人體骨骼發生畸變,損壞嬰兒大腦。我不知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海容兒子的智障。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難過,胸口壓抑喘不過氣一樣,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了,似乎屋裏有些透不過氣來,隻想趕緊逃出去。
海容的傻兒子慢慢地挪靠到海容的身邊,臉上是那種癡呆的神色,我仔細打量了海容一眼,鼓起勇氣,說出了我孕育了好多年的一番心底話。
“海容,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心裏一直在為你難過和惋惜,也一直想告訴你我的心情。記得當年我們在安順 X 中同班讀書,你的學習一直是很優秀的。你的學習整體上比我好,真的,比我要好!尤其是你的英語,更是在班裏排前幾名,那個教咱們英語的上海女老師是多麽喜歡你啊。我根本比不上你。七九那年高考,英語成績雖然隻算 10%,可我英語 100 分隻拿到了 20 分!你當年沒有考上大學,我在心裏一直是為你難過的。”
我的眼光轉向了在一邊似乎聽客人說話的阿婆,“你家海容實在是太可惜了。我高中學習成績其實不如你家海容好,我隻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地上了大學,又在大學期間拚命地學英語,結果畢業後,得到機會出國留學,讀碩士、讀博士,然後就留在國外搞研究了。我真替你家海容惋惜和難過。海容她完全應當可以上大學,完全可以上研究生。就憑她當年在中學時的英語根底,上大學後再攻讀個幾年,如果願意,出國留學讀博士其實都是十分可能的。”
凳子上的阿婆手拄著拐杖,彎著腰抬起頭看看我,似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又或許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默默地望著我。
我轉向海容,隻見她近乎麻木的平靜神色中透露出一股說不清道不白的陰鬱,似憂傷,似悲苦,似遺憾,似怨恨,似懊悔 … … 望之令人心碎。她緊抿著嘴唇,眼光慢慢地從我的身上遊離到一旁,她的思緒似乎隨著她的眼光回到了那久遠的過去、那曾經充滿青春的快樂和孕育無數美好憧憬和理想的高中時代。在門口透進的光線中,她緊緊地抿住微微顫動的雙唇,眼角緩緩地滲出晶瑩的淚花。
。。。。。。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渾身突然湧起的激烈衝動,起身走上前去,拉起她的雙手,又猛地一把把她輕輕地環抱在我的雙臂中。
海容的頭發摩擦著我的臉呷,我能感受到懷抱中她弱小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她一定被我的動作驚呆了以致無法做出任何反應。我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輕聲地對說道:”你知道——我一直在喜歡你嗎?——從我到高中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刻?我這些年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在海外,一直都沒有忘記你,一直在心裏思念你、牽掛你。我經常在夜深人靜清醒時分替你難過,替你惋惜沒能考進大學。我希望——我真希望——能帶你走,帶你離開這裏,跟我一起走,讓我們一起去到海角天涯!“
海容沉默著沒有任何的回答,那雙曾經讓我不敢直視的美麗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眼角淌出一顆大大的眼淚。
我附下身去,輕輕輕輕地在海容微合的眼簾上和娑娑抖動的長睫毛上吻了一下,舌尖上感受到一絲淚水沁入的鹹澀。。。。。。
。。。。。。
(待續)
”程力,你要不要拿個芭蕉吃?“
耳邊海容的聲音猛地把我從幻覺中拉回到現實中來。
眼前是一隻拿著芭蕉的手。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當年讓我無數次遐想去輕輕撫摸的粉紅細膩的手背和蔥管般修長的指尖,肉粉色的指甲根一個一個小小的白色半月痕,如今卻生硬粗糙,青筋凸起的皮膚上布滿龜裂的小口,指甲縫中依然可見在山上勞作時帶回的泥土。
我抬起眼,打量著眼前這個麵色灰黃、瘦苦伶仃的女人。用橡皮筋隨便紮起的頭發毫無光澤,褶皺的臉上沒有脂粉,身上沒有裝飾。穿著一身平淡陳舊的藍布衣裳,腳上一雙過時和由於多次洗刷已經開始泛白的籃色膠鞋。挽起的褲腳,下麵露出的小腿上還沾著從山上幹活帶回來的幾片草葉和未完全幹透的泥巴。不到四十的年齡,望去卻給人五十多歲和經曆千難困苦生活磨礪的滄桑感覺。尤其她那雙眼睛——那曾經充滿了青春、智慧和隱藏著每個少女無數美好夢幻理想如一汪秋水般的眼睛——如今已如淘幹的井,幹枯了。當年那個幽閑聰穎,體態優美,神采飄逸,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身心天然透出的一股不知是靦腆還是驕傲的高雅神態,讓人不敢輕易接近隻敢遠瞻的青春女孩兒的影子,一點兒也找不到了。
我已經不記得我是如何告別和離開海容家的。
我麻木地走在返回城裏的路上,靉靆的雲層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人胸口發悶,細如牛毛的陰雨慢慢浸濕了我冰冷的臉。我懊惱地對自己說:這是個錯誤,我壓根兒就不該來海容家。 我心底清晰和猶傷地知道:我永遠再也不會去吳海容的家了,永遠再也不會去企圖找回我心目中青少年時代的那個海容了。當年的那個叫海容的女孩兒已經永遠地消逝在時光的隧道裏了,隻剩下我心底一張隨著歲月發黃的照片——和一張我一直保留著的中學畢業照。
青年男子哪個不鍾情?
妙齡女子誰個不懷春?
這是我們人性中的至潔至純,
啊,為什麽從此中會有慘痛飛進?
——歌德
不錯,我是高考製度恢複的幸運兒。可在國外多年的親身經曆和對中外教育體製的比較和認識,卻讓我對中國的教育體製深惡痛絕:在選拔一定數量優秀人才的同時,中國的高考製度已經淪落成為一部龐大的分化、製造社會階級的機器。在這個依然奉行封建傳統思想“學而優則仕”的國度裏,多少由於種種原因不慎落榜的中華好兒女就此被社會拋入另外一條生活軌道,甚至永遠淪落成社會的底層 … …
試問,一個沒能通過高考或從來沒有參加過高考的有誌青年,如果願意發展,不管是家庭供養還是自己打工掙錢,隻要到大學登記注冊、繳費上課,在規定的年限中,一門一門地攻讀、考試,最終通過一個專業畢業和學位要求的全部基礎和專業課程,那他/她和一個通過高考進了大學後學習和畢業的青年在學曆和知識結構上難道有什麽不同嗎?難道不是同樣的應當獲取畢業證、學位證,同樣也是大學生嗎?
… …
機艙裏的喇叭哢嗒幾聲,傳來了機長渾厚優雅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飛機還有半個小時就要抵達洛杉磯機場了,請係好安全帶,並做好著陸前準備。”
機翼下美國西海岸線正在逼近,從舷窗極目望去,遙遠天際處太平洋東海岸線已隱約露出一縷雪白。美洲大陸的繁忙生活又要開始了。這是一種戰場樣的生活:充滿了競爭、壓力、創新、成功和失敗,也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我身體裏的某一部分象發條一樣慢慢地繃緊了起來。
或許,海容自有她的人生道路,或許那是一條平凡平靜平淡的中國農村千百萬普通婦女每天的生活道路。如果是這樣,我的貿然闖入,追尋少年時青春舊夢的舉動是多餘的。平白打擾人家平靜的生活、擾亂人家平靜的心靈是不應該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或許當如古人言,“餘非魚,安知魚之不樂焉?”
但事已如此,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歲月在我的心中慢慢地合上那塵封的相冊。
——別了,我心底一個叫“海容”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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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往昔,佳人拾翠春相問,
歎如今,村婦伐蕉秋不知,
人生起伏皆天定,
紅顏成塵空對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