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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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殤

(2010-04-20 20:09:51) 下一個


春天看不見。隻有一次,花全開了,開得到處都是。後來就很孤單”(顧城《麥田》)

我看見春天的時候,春天和迎春花一起,燦爛熱烈地開在寂寞裏。

於是我和寂寞一起,在春天裏遠走天涯。

天涯其實並不遠。化四個多小時從紐約飛到拉斯維加斯,再租部車往東開上大半天,莽莽蒼蒼的大峽穀就盡在春天寂寞的眼底了。

那日遊客甚眾,可是周遭卻仿佛靜默無聲。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這裏變成了一幅油畫。有一次去波士頓美術館看莫奈的《雪中早晨的幹草垛》,曾在那些觀畫者的臉上,看到過類相的震驚和靜默。

站在大峽穀國家公園觀景台上,我們一個個伸長脖子,探出身去,又是望遠鏡,又是照相機地打量著眼前氣勢萬千的美景。而大峽穀卻像一位寬厚的山地隱者,默默地苦修,默默地忍受著人類經年累月的無禮窺視。幾隻老鷹在靠近人潮的峽穀上空來回翻飛,盤旋著、嘶鳴著,似乎想要遮擋住人們肆無忌憚窺探的目光。

不知怎麽,在雄鷹翱翔的身姿裏,我竟讀出了幾分無奈和落寞。

悠悠的笛聲便在這個時候響起。那是一支我叫不上名兒的曲子,沒有半音的五聲音階,獨特的旋律中有著不盡的蒼涼。轉過身,我看到了圍成一圈的人群,中間是一位吹笛的高個兒印地安老人。老人長發披肩,密布皺紋的紅銅色臉上刻滿滄桑,發上的羽毛微微顫動著,胸前的七彩珠子掛飾在陽光下熠熠閃爍。

笛聲停處,出來幾位印地安小夥子。老人擱下笛子改擊一麵皮鼓。密密的鼓點讓人聯想起某種古老部落的祭祀典禮。踏著這鼓點,臉上畫著一道道油彩的小夥子們賣力地跳起了表現狩獵的舞蹈。一時間,鷹、犬、狼,白雲、藍天、峽穀的風……,久違的一切好像又都踩著舞步、自由自在地律動起來了。

遊客們笑語盈盈地欣賞著眼前的歌舞表演。而峽穀的風也照樣默默地吹著,吹著正午耀眼的陽光,吹著不遠處穀底的科羅拉多河,吹著印地安舞者臉上淡漠的笑容,吹著歲月的不盡煙塵……,隨心所欲,一如當年。

這裏還有狼嗎?表演的間隙,我問近處一個印地安小夥子。

狼?他有些愕然,神情分明地頓縮了一下,臉上的油彩也跟著抖了抖。遲一會兒,他答,沒有了,沒有狼

可是狼怎麽會沒有呢?在介紹美洲原住民曆史的博物館裏,在印刷精美的印地安音樂CD盒上,在作為旅遊紀念品的白色T恤衫上,在傑克倫敦的小說裏,在那部叫做《與狼共舞》的奧斯卡得獎影片中……,狼的蹤跡不是到處可覓嗎?就像那些陪著印地安人一起生活過的野牛、無尾鹿、羚羊、野生驢、野雞……一樣。

對了,就像尋找印地安人一樣,你可以在原住民保留區的免稅豪華賭場裏,在諸如《最後的莫希幹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的小說裏,循著敘述美國西部開發史的樂曲《淚徑》(Trail Of Tears)的旋律,張起綴著羽毛和珠子的“捕夢網”(Dream Catcher),在古老得有些模糊的印地安圖騰柱上,在一串串綠鬆石穿就的銀飾紀念品裏,在老酋長那帶著神秘魔力的咒語聲中……,去尋尋覓覓,去上下追逐,去求索一個不朽傳說的全部真實意義,關於那個昨天的部落,關於一群消失的野狼。

然後,你也許會發出一聲最深的歎息,像月夜的狼嗥,像此時的我,像峽穀的無語凝咽。


回程的車上,我聽一張加拿大環保音樂家馬修連恩(Matthew Lien)的碟 -- 《狼》。1992年,加拿大育空(YUKON)地方政府施行了一項名為馴鹿增量的計劃。為了達到目的,卻必須大量捕殺狼群。育空河流域,狼群目睹著同伴斷氣在人類槍下的身影,他們的眼神中,沒有恐懼,隻露出一股沉靜。……在原野還能奔跑、血液尚未流盡之時,回首凝望。無法舔舐同伴的鮮血,就帶著它們的靈魂浪跡天涯……”,這就是狼了,永遠有著人沒有的傲氣和野性,卻最終也逃不過被人毀滅的宿命。

讀著CD盒上《狼》的題記,心裏靜靜湧上一股哀傷情緒,耳邊適時地響起了《布列瑟儂》(Bressanone)的歌聲。輕歌曼唱,低低緩緩的,卻又是沉痛的呼喚,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想起有一年去雲南的母係氏族遺留區瀘沽湖玩,一位摩梭姑娘輕快地對我說:狼怕人,在山上看見人它就跑了。從前還有很多狼的,現在沒幾條了,頂多趁人不在的時候到村子裏來偷隻把小羊……

我站在山明水秀間,一時語塞。不知該為怕了人的狼哭,還是該為輕快的人笑。小時候狼來了故事裏那條喻世的狼呢?嚇住了小孩子夜半啼哭的狼呢?拖走了祥林嫂的阿毛的狼呢?如今,它們都去了哪裏?

後來從西藏的拉薩往日喀則走,路上遇見一條九個月大的藏獒。那頭藏獒的臉上有抓傷的印痕。它的主人介紹說,跟山上狼打架打的。原來有些山上還是有狼的啊,我聽得很是欣慰。要不要照相,5元錢,隨便照。別怕,它不咬人的,你要它站它就站,你想抱著它照也可以,看……”,那主人一個勁地遊說著,我不由地再度黯然:藏獒是凶猛個大的馬熊的後代,狼見了也要讓它三分,我們曾在藏獒一黑一白的眼珠裏,看到過多少野性的輪回呀,可是而今,它竟然成了娛樂遊客、賺取零錢的一件道具,就跟大峽穀專為遊人表演的印地安歌舞,一般無二。

且讓一切隨風。

我站在布列瑟儂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照著布列呢。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卻片刻不曾相離……”

馬修連恩的歌聲再度響起。是的,我且溫柔地放手吧,就任峽穀的風,慢慢吹散過往將來,吹散狼跡獒蹤,吹散所有印地安人的傳奇。

是春天了。花全開了。可是後來,就有些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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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半世的評論:

雖然想什麽都白想,但想還是重要的。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wushu的評論:

謝謝巫術!:)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木愉的評論:

這個是以前寫的,現在回頭看,當初的想法太膚淺了.....
wushu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美啊,波瀾不驚的美。
狼,有些孤單的狼。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狼們大都被馴化成寵物了,君不見街頭淑女牽的各式各樣的狗都是狼的子嗣。

半世 回複 悄悄話 孤單,才會有時間想,想,才會有所思。。。。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秋天的腳步的評論:

是啊,太孤單了!
秋天的腳步 回複 悄悄話 這首歌太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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