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節,男男女女都在薑育恒一首口白歌《戒煙如你》中變得氣質起來。那是種十足的憂鬱氣質,雖然很有些做作的成分。
“總是想,戒掉煙吧,就像戒掉你。這樣的決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實行。多少個晚上,你靠在我肩上,笑得像個孩子似的。而我卻不得不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離去……”。當時我們班的“詩人”,喜歡用他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念這段獨白,念得一眾女生大受感動、唏噓不已。其實,“詩人”的嗓音之所以那麽憂怨動人,主要得歸功於他的抽煙。他的手指熏得臘黃、牙齒則黝黑,跟班上絕大多數“動物凶猛”的男生一般無二。可是,“詩人”偏偏就有本事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戒煙如你”地猛騸情,把純情小女生們迷得暈陶陶的。
有一陣,“詩人”和我們班的女同學JoJo談戀愛。JoJo可不是什麽純情小女生,相反,她是我們當中最成熟、最出位的一個。那個年紀,得了閑我們就在大學附近的臨水小巷子裏瞎轉悠,手裏用紙托著兩塊剛出鍋的“臭豆腐”,上麵抹一層紅紅的辣椒醬……,對我們來說,臭豆腐是香的,又香又辣,想起來叫人流口水;而香煙卻是臭的,臭烘烘的男人的味道。
可是JoJo顯然不這麽認為,她像男生一樣抽煙,而且上癮。JoJo頭發剪得極短,點煙的手法十分老到,“啪”,隻一下,打火機爆出火苗,“滋”地猛吸一口,煙從鼻孔裏往外冒,打火機順手收回牛仔褲兜裏……,這一切在她做來純熟利落,給人一種行雲流水的感覺,煞是好看。
JoJo的行雲流水想必很吸引男生,校內的、校外的、同班的、旁係的……,好多男生圍著她轉。我們隻是羨慕,想模仿卻不易下手。
如果說叛逆是通往成熟的捷徑,那麽抽煙,也許正是那條捷徑上隱約閃現的路標了。同樣年輕的我們,渴望JoJo式的行雲流水,渴望超越年齡的滄桑,渴望學壞追風不落人後的那種青春的恣肆。
JoJo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流氓”話是:作完愛後,看身邊的男人點上一支煙,那樣子別提多性感了。聽她這麽侃著,我們一句話也插不上,別說什麽作愛,我們可是連戀愛也還沒談周全呢。JoJo倒不是瞎吹,她隻是坦白,因為有一次她跟“詩人”在男生宿舍親熱時被另一個男同學撞個正著,此事一經傳開,引來的竟是更多崇拜的目光。不同於80後的被時代催熟,我們在時代不成熟的時候追求成熟、不惜頹廢。
後來跟JoJo同宿舍的五位女生,不再把出遊當流浪,而是實打實地開始擺脫青澀。她們跟JoJo學起了抽煙,沒多久,就一個個有模有樣,抽得很像那麽回事兒了。不同的是,她們抽“綠摩爾”、“七星”等女士煙,而JoJo抽“萬寶路”。
我們宿舍跟她們緊挨著,平時你來我往的沒少串門,近水樓台,加上那時候人人發了瘋似地迷戀現代詩,沒多久,我們宿舍也吞雲吐霧地演練上了。那會兒寫詩就像發臆症,某種中文係才有的集體無意識吧,反正誰的書包裏都揣著一、兩本自選新詩集,去水房打壺水還能途中得句……,整體一付“不瘋魔不成活”的架勢。李白的酒,同學們指間的煙,對現代準詩人們而言,是同一類意像符號。繆斯沒追上,抽煙倒先上足了癮。
我第一次抽煙是因為下雨,無處可玩,整個下午沒課,大家窩在宿舍裏殺時間。不記得是誰摸出一包“綠摩爾”,遞一支給我:“試試?”
試試就試試,我接過來,點著了,嗯,涼絲絲的,味道不錯呀。一屋子的人質疑起來,“你是不是以前抽過?不像新手嘛”。真沒抽過,不過是看多了而已。
我父親抽煙,而且是煙槍級的那種。他寫了不少書,寫書的同時就是抽煙。印像中母親半夜咳嗽,父親隻得把手裏的煙掐滅一會兒,靜等母親那邊平息下來,好接上繼續抽。父親也曾試著戒過幾次煙,換吃葵花籽兒、開口鬆子一類的零食,甚至吃過戒煙糖,可每次過不多久,總又抽回來了。父親有句名言,與其不抽煙而多活幾天,不如抽夠煙少活幾年。每次他講這句話,母親總忍不住數落他,“聽聽,對小孩子什麽影響……”,一邊就轉頭看我們,唯恐我們聽著聽著就真變壞了……
還有一個人是祖母,她也吸煙,每次來我們家小住一陣,總不忘帶著煙。祖母有“胃氣痛”毛病,時常發作,“老毛病了,抽支煙壓一壓”,這是她對我們作的有關抽煙的解釋。晚飯以後,祖母跟父親閑話家常,總是每人點上一支煙,對抽。母親自然是很不滿意,可又不便當著祖母的麵發作。本來父親每天的煙量是十二支,由母親監管,可是祖母一來,他總會耍賴加一、兩根,礙於祖母,母親隻能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那情形,有趣極了。
我來美四年後回國探親,發現父親母親怎麽一下子都老了呢。老了的父親母親,居然還在為父親一天抽幾支煙爭執不休。不過那種爭吵,看得我很安心。還能玩得動他們之間的特別遊戲,看來倆人的日子過得健康正常。
後來父親來美國看我,頭等大事是備足煙糧。父親不抽外煙,等他把帶來的幾條中國煙全部抽完,他就開始嚷著要回國了。我去“中國城”給他補給了一條“紅塔山”,“假的”,他抽第一口時就叫將起來。又托朋友從國內帶了幾條“中南海”,結果帶來的那幾條巧不巧全是外煙型的……。“我跟你說實話吧,美國一點都不舒服,沒地方抽煙,不自在”,好不容易熬滿三個月的父親,逃也似地“溜”走了。
另一杆值得一提的“煙槍”,是我在這裏念學位時的一個同學,姓劉。他的煙癮足可媲美家父。凡是可以裝煙蒂的瓶瓶罐罐,像吃完花生仁後的鐵皮罐子、扒完盒飯後的盒身盒蓋、空了的“鎮江醬菜”瓶子……,全都成了他的煙灰缸。有時幾個人湊在一起通宵趕程序,他就一根連一根地抽個沒完,直抽得旁邊不吸煙的我們也異常亢奮起來,神情就跟吸食了大麻似的。
有那麽半年時間,我和劉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有一天他打電話約我一起去公司食堂“共進午餐”,“哎,別忘了帶兩根煙給我,我今天忘帶煙了,難受”,臨了他加上這麽一句。
“你怎麽知道我有煙的?我又不抽煙”,我大驚失色。
“咳咳,你辦公室抽屜裏有煙,替我存著的吧?哈哈”,劉繼續嚇唬我。
我大為歎服。父親回國時留下幾包沒抽完的外煙型“中南海”,本來帶了來準備送給劉的,一忙忘了,想不到他的鼻子竟這麽靈!
劉前年海歸了。偶爾通電話,我問,“你正在抽煙吧?”結果輪到他一驚一乍了:“嗯?你怎麽知道的?千裏眼?”
“聞出來的”,我逗他,算是報了從前的“一箭之仇”。
其實我們當初一幫女同學,畢業後個個“改邪歸正”,沒誰真正抽上癮的。抽煙隻是那個年齡段的一個路標,過了就了了。隻有JoJo除外。JoJo的父毋早年支邊去了新疆,在那裏紮了根。JoJo一個人在家鄉拳打腳踢,照顧弟弟和年邁的外婆,被逼著早熟。幾經離合後的JoJo現在獨身,養了兩隻貓作伴。想起來JoJo抽煙的姿勢魅惑撩人,像極了法國影星伊莎貝拉·休坡特(Isabelle Huppert),優雅中盡顯滄桑。當年我們隻覺她抽起煙來好看,卻並不能了解,那種“天涼好個秋”的成熟豐姿,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便學的。
“詩人”畢業後去了一個叫張家港的城市教書,去年帶學生春遊途中出車禍身亡。“詩人”太太是同校的老師,那次同車出遊,也撞得昏迷不醒。“詩人”出事後,JoJo組織附近工作的同學一起去參加了“詩人”的葬禮……
有一天夜裏我收到他們從網上傳來的一張“詩人”幼子的照片和大家在葬禮上的合影,不禁淚如雨下。當初的那些歪詩,如今我是一句都記不起來了,可是“詩人”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念著“戒煙如你”的樣子,卻鮮活著猶在眼前……
無意中讀到一段介紹英國樂手Reggie的文字,用了“Violin On Fire”作標題,優雅動人的小提琴,狂野熱烈的火焰,合起來該是一幅音樂與激情四濺的畫麵,可是我卻聯想到了吸煙,以及燃著的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的那種微妙感覺……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條怎麽也趟不過去的黃昏的河,某個人,某段情,某個地方,某首曲子,某種習慣,或是某段記憶……。我的河流,是那把吐著烈焰的激情小提琴嗎?
老夫聊發少年狂嘛,嘻嘻。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條怎麽也趟不過去的黃昏的河,某個人,某段情,某個地方,某首曲子,某種習慣,或是某段記憶……。我的河流,是那把吐著烈焰的激情小提琴嗎?” 讀之,心有戚戚!
啊?你家領導煙癮這麽大?你沒跟著學壞?嘿嘿嘿
你煙抽才叫酷,我那叫絕對裝酷,哢哢。
答案參見過過跟貼,哈哈!
想起那年那誰引的一句牛人牛言:smoking kills you, but life kills you
豆汁是不是偶爾也叼根煙啊。女人抽煙,抽得得體,很雅致的。
貌似差不多:)
被你一誇,回頭俺喜不自禁地按十三姨夫的方子猛點自個兒50下,哈哈!
愛您寫的答十三姨夫關於長安。
謝謝能夠分享樓主精彩犀利的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