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好圓,大大的,低低的,掛在近處的天邊。感覺有一絲甜津津的味道。
這個周五,我沒有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去鎮上的酒吧喝酒、看球賽。我還沉浸在赤岩給我講的那個故事裏,怎麽也拔不出來。
赤岩是我一哥們,最近他的女朋友出事兒了。他的這個故事,不是關於顏色的,但聽起來卻好像跟顏色很有關聯。
(一) 紅
我叫赤岩,不過估計沒多少人會注意我的名字,就連我女朋友紫雪,都叫我 Red Rock ,嘿嘿, Red Rock ,紅岩,有點誇張是不是?好多人喜歡這麽翻譯,我已經懶得去糾正他們了,反正“紅”和“赤”,本來就一回事嘛,不過“赤”聽上去好像略微多點兒文化吧。對, Red Rock 是我的網名,套句俗話,人生是一場戲,社會是個大舞台,那我們這些演戲的,可不都得來個藝名什麽的嗎?網絡 ID 就是我們的藝名。這年頭,你可以沒有你的真名實姓,卻不能沒個網名啊。
我喜歡那家叫 Blacky 的情人旅館。 Black 是“黑色”的意思, Blacky 這個名字讓我想起我家鄉南京那條聲名赫赫的“烏衣巷”。“烏”,也就是“黑”,略微多點兒文化的那種黑吧。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你知道的,連上小學的孩子都會背這首唐詩,因為它被選進小學語文課本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烏衣巷, Blacky …… Blacky ,烏衣巷……,紐約、布魯克林橋邊、一家不起眼的情人旅館 — Blacky ……金陵、夫子廟西南、王謝堂前落魄的燕子 — 烏衣巷……真的,來回多念上幾遍,我就真在這兩者之間捉摸到了一些聯係似的,覺得很親切呢。
我承認我有點兒緊張,畢竟這是第一次。其實我和紫雪經常做愛,隻要感覺一來,我們就能做個天昏地暗。可是,像這樣子的、見麵就為了上床,而她又不是妓女、我也不是牛郎的情形,實屬平生頭一遭。我先前在網絡視頻上見過這位叫“ Blue( 藍 ) ”的妹妹,但遠沒有這會兒麵對麵看得真切。
“可以叫你蘭兒嗎?空穀幽蘭的蘭”。這麽問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放鬆著。
蘭兒是個很容易讓男人放下心來的女子,很漂亮,有點兒柔弱,一頭長長的黑發。第一眼我就看出了她和紫雪的不同。
紫雪更像一朵野玫瑰,充滿激情,但兼具某種隱秘的不安定氣息。好比是有人養了一頭老虎或一條美女蛇當寵物,你說這寵物真能安心當寵物嗎?當然,我這麽說興許有點兒過份,其實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和紫雪極度合拍,我們像兩個聯袂闖蕩江湖的兄弟,泡吧、聽爵士樂、到陌生的地方旅行、瘋狂做愛……還從不給彼此累贅感。就像這一次,一開始紫雪還沒興趣呢,後來要不是她的推波助瀾,我恐怕不會有機會這麽近距離欣賞蘭兒這樣的陌生美女吧。而眼前這位蘭兒,她可是真的惹人憐惜,如果是個沒帶傘的下雨天,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把外套脫下來、並堅持為她披上。換了紫雪,她一定會甩甩頭,拉著我在雨裏飛奔的。蘭兒!她輕易就能撥動男人某根脆弱的心弦。
我聽見我那根弦輕輕地“咚”了一下。
“嗯,當然可以”,蘭兒細聲答應著。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也許我該說握住了她的柔夷,因為像“柔夷”這樣的詞語,天生就是為蘭兒準備的,我平時根本就找不著機會用。
我溫柔卻堅決地擁她入懷,小心撩起她寶藍色真絲長裙的下擺,我想要先確證一下,她的雙腿是不是有我預料中那種絲滑的觸感。
“她老公是不是吃錯了什麽藥,這麽一個嬌滴滴的林妹妹老婆也肯拿來交換?”當我的手得到極大滿足的時候,我開始懷疑起那個叫“ White( 白 ) ”的男人來。
( 二 ) 紫
生命裏到底有著怎樣的哀愁?我要用怎樣的尋歡作樂,才能一點一點地去抵消它?
我喜歡紫色,一種美麗的輕愁。“紫雪”這個名字,該是父母留給我的最貴重的遺產了。從小表弟就不叫我姐姐,不過我喜歡他喊我“紫雪”時的聲音。“紫雪,幫我做功課”,“紫雪,洗碗”,“紫雪,……”,我知道舅舅還是心疼我的,要不然也許我隻能在孤兒院裏長大了。
奇怪!這個“白”,那次我在視頻上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看對眼了。都說好奇心殺死一隻貓,我倒想知道那是隻什麽樣的貓,這麽不經殺。
Red Rock 是個夢想成為大記者的小記者。那個周末的夜晚因為我來例假而變得無聊透頂, Red Rock 就拉我一起上某個情色網站遛達,這個臭家夥,自己幹不了就非得去觀摩別人怎麽幹,也真能抓緊時間學習的呀。
等著那些火辣圖片逐張顯示的功夫,不知怎麽,我不小心按到了一個叫“交換舞伴”的區域。“八成是換妻”,我說,“真夠前衛的”。當時我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不小心的一按,就此按岔了好幾個人的人生軌道。
“哦,要是我來寫一篇《在美華裔換妻實錄》,你覺得會不會轟動?”想不到 Red Rock 的職業病發作起來就跟發神經似的,招呼都不打就開始了。
“轟動你個頭”,我不客氣地說,“你自己又沒有換妻經曆,你以為你問什麽別人就願意答什麽嗎?人家就算有那膽量,也不一定有那時間啊,有時間還不實打實地換去了,何必跟你這兒瞎羅嗦呢?要是一不小心再被你偷拍個照片什麽的,那還不是自找麻煩嗎?”
“我可以假裝想要換妻,聽聽他們怎麽說嘛”,有時候 Red Rock 的脾氣還真跟岩石似的,固執得可以。他一下來了精神,專心致誌地趴那兒找開采訪對像了。
“你慢慢換吧”,我決定不打擾他,跑到客廳去看電視。十三頻道正好在放一部經典老片, The Sheltering Sky( 《遮蔽的天空》 ) ,貝托魯奇導演的,嗯,我記得這部片子,挺不錯的,值得複習複習……
其實這家 Blacky 情人旅館,倒挺像《遮蔽的天空》裏那個北非豪華旅館的,不是設施像,而是味道,味道像極了。一切都跟演戲似的,又像在做夢,我們四個人,在兩個不同的房間,“交換舞伴”呢。就不知有沒有一位《遮蔽的天空》裏的老者,也獨個兒坐在旅館餐廳,冷眼打量著包括我們在內的男男女女。
一雙上帝的眼睛。
麵對白的時候,我居然有一絲羞澀,這在我跟 Red Rock 相處時,一百年都不會發生一回。
“你真名叫什麽?”我好奇。我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破壞規則的事,所以心裏已經作好了得不到回答的準備。
“肖白。不肖子的肖,白色的白”。
想不到這位高個兒直接了當地自報家門,連一秒鍾都沒停頓。“你呢?”他開始反問。
“紫雪。紫禁城的紫,六月飛雪的雪”。我不甘示弱。
“六月飛雪?夠冤的呀你!”
“不肖子,嗬嗬,你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啊”。
說真的,我喜歡本身幽默的、或是懂得欣賞幽默的男人。真巧,這個肖白,他兩樣都占了。我開始有點後悔,一開始大家商量訂房時間時,怎麽就沒要求多加兩個鍾點呢?
( 三 ) 白
今天周三,老板通知大家早上十點鍾開 Group Meeting( 小組例會 ) ,今天有新進員工來報到,正好趁著開會跟大家認識一下。
可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新進員工,她居然會是紫雪!其實,看到老板電子郵件裏那個特別的英文名字 Purple( 紫 ) 時,我心裏是動了一下的,可是,怎麽可能就這麽巧呢?
我是在從茶水間回辦公室的走廊裏,遇到紫雪的。
“肖白”,她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不可思議地大張著。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我相信我在問這話時,一定有些聲色俱厲,因為紫雪的眼睛裏,突然水霧迷離,大有六月飛雪的架勢。
雖然事隔半年多,雖然那天我和眼前這個一身淺紫套裝的丫頭最終什麽也沒做、隻是你來我往地談心談足四個小時,可是,可是……何況藍鳶已經懷孕了,我該不該把紫雪跟我成了同事的事情告訴藍鳶呢?唉!這該死的紐約城,都小成“麻雀”了!
“我原來的公司倒閉了,我重新找工作,就找到這裏來了。要是知道你在這裏,我,我……”,紫雪說不下去了,抬頭時完全沒有了半年多前那四個鍾頭裏的明快和神采飛揚。
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忍心,“走吧,開會去,下了班我請你吃晚飯”,我領著紫雪往會議室方向走。
下班前我給藍鳶打電話,告訴她晚上我要在實驗室加班,晚飯不回家吃了,老板會買披薩給大家。我隱隱覺得這個謊撒得有些不妥當,可是,在我還沒來得及理清頭緒前,似乎也隻能這麽做了。
連我自己都驚訝,我竟然還記得那次紫雪說過她喜歡吃湘菜。正巧公司旁邊新開了一家湘菜館,當我帶著紫雪踏進“毛家灣”時,我看見紫雪的大眼睛裏閃出了笑意,而我的心居然也不爭氣地跟著雀躍了一下。
吃飯的時候紫雪有些沉默。“別光盯著酸豆角肉末,也吃點別的啊”,我舀了一大勺板粟紅燒排骨到紫雪麵前的碟子裏,忍不住打趣她:“你今天怎麽這麽乖?上次可是伶牙利齒的喲……”。
“去你的,不肖子!”紫雪終於開始回魂了。
“你那個紅牌男朋友最近怎麽樣了?”迂回了半天,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到了我最最關心的問題。
“還那樣啊,為早日出名而努力奮鬥”。
“沒再拉著你換東換西了吧?”
“沒有。其實他上次是想寫篇報道而已,不是真要換妻的,可……”。
“ What( 什麽 ) ?”我急得用英語大聲吼了一下,“記者?寫報道?我的天哪!”
“沒有沒有,他後來沒寫那篇報道,真要寫的話,他也會用化名的……”,紫雪趕緊安撫我。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為什麽他又不寫了呢?不是取得第一手資料了嗎?”我的語氣不免有點酸酸的。
“因為他…他告訴我他真的換了,而我…我和你,我們隻是聊了大半天而已啊”。
紫雪男友的這個答案並不能令我滿意。我沉吟了一下,問:“你們還沒有打算結婚嗎?”
“他倒是曾經有過這個想法,可是,我不想。男女之間,最殘忍的相處形式就是婚姻了。結婚肯定是絕版浪漫的終結,或遲或早。我可還沒流浪夠呢……”,紫雪像是在發表獨立宣言似的,眼角眉梢盡是叛逆。
嗨,這個小姑娘,說起不婚來還一套一套的,看著性格挺外向、開朗的,怎麽結個婚還怕成這樣啦?
我還記得上回紫雪說過,她小時候父母出車禍雙亡,她是寄人籬下長大的,也許她的想法跟她的身世有關係吧。唉!其實我的經曆,倒跟紫雪有幾分相像呢。
“以茶代酒,敬你一下”,我深深看了紫雪一眼,有些心疼她,“幹杯,以後我們要做同事了”,我不知道紫雪有沒有察覺到、說這話時我眼裏流露出的欣喜和期盼。我懷念那個叫“紅岩”的男人,倒不是因為他是我肚子裏孩子的精子提供者,而是因為,他是這輩子把我的名字叫得最動聽的男人。
平時肖白總是“藍鳶,藍鳶”地叫我,可紅岩叫我“蘭兒”,“空穀幽蘭的蘭”,我記得他是這麽說的。我可以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柔情、憐惜,還有疼愛、嗬護……。這聽起來多少有點兒不可思議,要知道,那可是兩個素不相幹的男女的第一次、應該也是唯一一次的見麵,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會那麽珍惜我,那樣輕憐蜜愛,好像我是他苦苦尋覓了許多年的夢中情人。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什麽的,陌生人之間看一眼就能產生感情,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我愛肖白,非常非常地愛他。肖白很不容易,從小吃了不少苦。五歲時肖白的父親因為經濟問題進了監獄,母親守不住,離婚後帶著肖白改嫁了,繼父又一直對他很凶……。十七年以後,肖白見到刑滿釋放的父親,蒼老、多病、目光躲閃……那次見麵之後,肖白再也沒有過跟父親見麵的欲望。也許他是不知道該怎麽跟那個幾乎完全是陌生人的父親相處吧。可是,兩年不到,肖白聽到了父親死於肝癌晚期的消息,他這才像突然從一場夢魘裏掙脫出來似的,懊悔不迭。
我曾經私底下對自己發誓,一定要讓肖白幸福,我要他認識我、跟我結婚以後的日子,過得比誰都幸福。可是,肖白的苦難似乎還沒完。
我們倆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但結婚那麽多年,我們卻一直要不上孩子。那次從醫生那兒拿到檢查報告,肖白的手都抖了,他勸我跟他離婚,重覓幸福。“不,我的幸福在你,不在有沒有孩子”,我哭了起來。醫生的檢查報告上說,肖白是名不育者。可我怎麽會為了這個理由離開他呢?
用White & Blue(白和藍)的網名出現在網上換妻俱樂部裏之前,我們真的是反反複複了好一陣子的。我說去領養一個孩子吧,可肖白卻想要一個我的孩子。有一天我在網上閑逛,讀到一篇有關換妻的文章。一道閃電似的,我一下子有了主意。找一對長相好、智商不低的夫婦換妻!上蒼垂憐我們的話,我也許就能懷上個孩子了。而且,肖白……他跟別的女人做愛後,心裏會不會多少平衡一些呢?我知道肖白他愛我,不過,男人再大度,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生一個別的男人的孩子,一定要多痛苦有多痛苦吧。
網上的換妻經曆並不順利,最難的是,我們明明對換妻遊戲沒有興趣,卻得裝出行家裏手的樣子。遇到紅岩他們的時候,我們正準備打退堂鼓呢。
一開始是他們的網名吸引了我們,Red Rock & Purple(紅岩與紫色),多好聽的名字呀。我想那也是一種緣份吧,我們在網上聊了起來,後來又另開了一間聊天室深談,再後來,我們通過網絡視頻見了麵,那個叫Purple的女孩子,嘴唇蠻像安吉麗娜.茱莉的,有點兒野性,笑起來倒很可愛。紅岩看上去像個藝術家或詩人,氣質不錯。
其實最險的一幕是在那家旅館的床上、當紅岩拿出避孕套的時候,我說,我有服長效口服避孕藥,就不用套子了吧。那會兒我的心“怦怦”直跳,擂鼓似的。紅岩猶豫了一下,還是依了我。“你剛才臉紅的樣子好可愛”,他輕輕咬著我的耳垂說。
一定是老天聽到了我的祈禱,那次以後,我真的有孕了!從此我們再沒有去過網上那個“交換舞伴”俱樂部,同紅岩那一對,也再沒聯係過。這是我們四個人當初的約定,每種遊戲都有自己的遊戲規則,違反規則並不見得是件好玩的事兒,這我們都理解。
隻是有些時候,譬如說肖白在公司加班的夜晚,當我把手放在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上時,我會想念那個僅有半日之緣的男人……
(五) 紅紫白藍
我已經沿著這片住宅區走了N圈了。當我決定結束這趟漫長的散步時,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我打開手機,撥了赤岩的電話,問他要不要過來一起喝一杯。反正是周末,時間上我們可以奢侈一點。
“不,還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嗎?”赤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沉悶。
車在夜色裏開了近兩個小時。赤岩一邊開車,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著話。他好像並不是要告訴我一個結局,而是在對他自己交待著些什麽。
我慢慢從他的絮語中聽出了些端睨。肖白跟紫雪,後來不知怎的越走越攏,有一晚他們到那家Blacky情人旅館去、完成他們本該上回做卻沒做的好事……尾隨而至的藍鳶,一個有嚴重孕期抑鬱症的失魂女,顫抖著手、對他們開了槍……
車子果然停在Blacky門口。
“我今天去醫院看了蘭兒,你知道她告訴我什麽嗎?”赤岩似乎並不願意走進旅館去,他靠在Blacky外麵的牆上狠狠地抽著煙,“蘭兒說,紫雪對著槍口,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當時她聽不懂的話,– ”。
“她說什麽?”我幾乎驚恐起來。
她說 --
“我看見上帝的眼睛了!”
我緊繃的神經瞬間鬆了下來,還好,我也聽不懂紫雪的遺言。對於自己不懂的怪話,人們常常假裝沒聽見。我並不例外。
可是,我卻看見了赤岩的眼睛。他的眼睛,正瞪視著天心的那輪滿月,說不清是仇恨還是悔恨。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光逐漸柔和下來,也不知道這回他又是在對誰說著話:“我家住在文德橋堍,再拐兩個彎,就是烏衣巷了……吃過晚飯我們就跑到烏衣巷去玩,比誰捉的螢火蟲多……我們還一起唱童謠:苦月亮,甜月亮,天上掛,亮晃晃。小囡囡,都不哭,老婆婆,搭天梯,摘個月亮囡囡玩……你看,今晚這月亮……可真像小時候我在烏衣巷看到的那個啊”。
木愉兄過獎,小說我哪有什麽創作特色,純粹摸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