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麵有點兒塞車,那輛白色的警車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從13號出口拐出去之前,亮起了警燈。
警車追上林偉奇的時候,他的腦子裏正響著迷幻搖滾樂隊Grateful Dead的那首Dark Star(黯淡之星)呢。確切點兒說,是那首迷幻國歌的吉他前奏,一陣一陣地,麻冽迫人。
林偉奇可不是Grateful Dead的死忠歌迷,他不吸大麻,也從不穿水染的長袍,隻是不知怎麽一碰巧,這首“黯淡之星”在他心裏留了底了。以前在國內上大學那會兒,林偉奇倒是狠玩過幾年吉他,癡癡巔巔的,瘋極了。不過,這可不是他腦袋裏自動玩音樂的原因。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每次一有壓力,林偉奇的腦袋裏就會跳出個什麽曲子來,比如前幾年在紐約州羅徹斯特大學機械係讀碩士那陣,隻要一有考試,他的耳邊就開始重複播放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店)的前奏,那鼓點一下一下地,敲得他都暈了,簡直沒辦法集中精神答題。畢業後這幾年就更絕了,曲子換成了“黯淡之星”,要知道,這顆“黯淡之星”,閃的時間可更長啊。
林有一次就這種可疑的幻聽情形請教一位當醫生的朋友,哪知這位朋友一下子就喊了起來:“真的?你也這樣?我還當就我一個這麽怪呢。我每次半夜一接急診電話,往醫院趕的路上,腦子裏就自動放上CD了,一首連一首,全是我女兒平時練習的鋼琴曲……”。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最後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高山流水、終覓得知音的踏實表情。
就像這會兒,林偉奇把車慢慢靠到路邊、停妥,看著警察向他走過來,他的臉上也寫著“踏實”兩個字。
是的,林偉奇還真沒什麽要慌的,車子上周剛去做過車檢,從車燈、刹車到排氣,一點問題都沒有。手機也沒響過,他一向回家準時,家裏一般不會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至於唐玫,她才善解人意著呢……。想到唐玫,林偉奇耳邊的“黯淡之星”終於停住了。
對了,自從九年前剛工作時吃了一張超速罰單後,他林偉奇再沒收到過罰單了,這幾年的車保險,可省下不少錢。像新州的這些高速公路,基本上都限速65哩/小時,而他頂多也就開到70哩/小時,別提多穩當了。70哩的時速,嘿嘿,警察是絕對不會管的,除非吃飽撐著了。
可今兒的警察,好像還真有些吃飽撐著了呢。
“知道我為什麽攔你嗎?你開太快了”,警察一邊逐樣檢查林偉奇的駕照、車證、車保險卡,一邊不經意地說道。
“什麽?我才開了……”,林偉奇說不下去了,都是那曲“黯淡之星”害的,他也不確定剛才開多快了。
“你的時速是72哩,超了7哩”,警察說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補了一句:“你有點嗎?”
“沒點”。林偉奇心裏直喊怨。7哩!這也能當回事?莫非最近警察都窮瘋啦!
噢,是了,聽說這個月是什麽交通安全月,這話林偉奇從沒往心裏去過,這下慘了,正撞槍口呢。
“你沒戴保險帶”,警察又說。
“我一直戴著啊”,這回林偉奇直接跳了起來。
“你沒戴保險帶”,警察重複了一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40多美金……”。
林偉奇總算領悟過來了,超速的話,罰款以外,還得記點;如果隻是沒係保險帶,那簡單,4、50美元一張罰單,就破財消災了,至少不會記點。
“我沒係安全帶”,林偉奇痛快地認了“罪”,蟄伏著的“黯淡之星”再次響起。
(二)
被警察這麽一打岔,林偉奇比平時整整晚了半個小時到家。
“Surprise!”兒子丹尼爾衝他大減一聲,手裏舉著一個滑稽的兔寶寶麵具。
林偉奇一點兒都不吃驚。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沒忘。中午唐玫約了他去公司附近的“蜀香苑”吃飯,已經先偷偷給他慶過生了。林偉奇屬兔,那個麵具,自然是丹尼爾送他的生日禮物了。丹尼爾這點還真不錯,幽默感十足,平時吃吃飯一個人還能笑出聲來,說是想起在學校裏聽來的一個笑話了。可林偉奇和他太太芬妮,身上卻好像沒多少搞笑細胞,日子過得悶悶的,乏趣可陳。
晚餐比平時略豐盛些,多了青蒸鱈魚和油爆大蝦,這兩道菜都是林偉奇喜歡吃的。芬妮甚至還做了一大盆涼麵,丹尼爾跟一般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孩子一樣,不怎麽愛吃中國菜,但涼麵和炒飯卻能接愛。這涼麵也正好可以當壽麵,生日嘛,還是得吃麵。
林偉奇對妻子投去感激的一瞥,心裏麵“突突”地難過了一下。
“要不要喝點紅酒?”芬妮手拿著一瓶“但丁”牌黑皮諾問道。
“不了”,林偉奇衝著那瓶誘惑力十足的黑皮諾搖了搖頭,“我在等一個電話。八點半之前,如果有電話打進來,你們不要接,一定是我的”。停了停,他又補充道:“公司要裁員。昨天下午不是臨時讓我們每個人寫份自己的履曆、工作設想、對公司的看法交上去了嗎?今天下班前,我們每人拿到一封信,說今晚八點半前沒接到電話的,可以留下來”。
因為這個不知道會不會打進來的電話,一家三口的晚飯吃得多少有點兒悶。三個人誰都懸著顆心,不時裝作不經意地瞄一眼牆上的掛鍾。
吃完飯已經八點一刻了,林偉奇像平時一樣,幫著芬妮收拾桌子碗筷。
“Yeah!八點半過了!”丹尼爾大聲歡呼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好歹 林偉奇的工作,暫時算是保住了。
“蛋糕蛋糕,爸爸快來許個願”,丹尼爾把林偉奇和芬妮拉到桌子跟前,開始幫忙點蠟燭。
“Happy Birthday to you, You’re one hundred and two, You are still in pre-school, and you want your mommy. Your mommy’s at work, She fired a jerk, She hired a monkey, to do your homework……”(祝你生日快樂!你今年102歲了,可你還待在學前班,你離不開你媽咪。你媽正在上班呢,她把一個笨蛋炒了,雇了一隻猴子,好替你做家庭作業……)。又聽到這首另類生日歌,林偉奇終於笑了起來。自從五年前、八歲的丹尼爾把這個經他和同學改過詞的生日歌唱回家後,這首歌便成了林家的保留節目,不管誰過生日,都唱這個丹尼爾爆笑版的,效果還特別好呢。
“爸,我知道你許了什麽願,嘻嘻”,丹尼爾把兔寶寶麵具給自個兒戴上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在兔眼眶裏閃著光。
“猜到了也不許說啊,說出來就不靈了”,林偉奇笑著回答,心裏卻不由地長歎了一聲:唉!傻小子,你怎麽可能猜得出爸爸的心事呢?
(三)
可是林偉奇畢竟不是102歲,也當不成那隻幾乎聰明成了精的猴子。兩者中隻要占一樣,他林偉奇就不用這麽心煩意亂了。你想,都活到102歲了,那還有什麽值得勞心勞力的呢?再不然替老小孩做功課、把人幹的活給搶了,那也很有成就感呀。整個夜裏,林偉奇睡得極不踏實,他做了一連串雜亂不堪的夢。一會兒他變成了白須飄飄的老者,會飛簷走壁,好像武功還特別高;一會兒他又成了機靈古怪的猴子,穿著人的衣服,英語說得那叫一個溜……。可不管是老者的他還是酷猴的他,他在夢裏嘴巴張了又張,就是沒辦法對芬妮吐露心聲。而且變來變去,他幾乎把唐玫也給丟了。他急出一身汗來,到處找,結果唐玫就在他身後好好地站著呢,“傻瓜,就算你變成了猴子,我也會跟著你的”,唐玫笑得柔柔的,抬手替他擦汗。林偉奇呼出一口氣,放下心來,反手握住了唐玫的手……
林偉奇就這樣幸福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發覺自己握住的是芬妮的手臂。他有一絲驚慌,不知自己在意識朦朧之際,有沒有泄露什麽秘密。他不是不想說,隻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可他遲早得說出來呀。林偉奇剛剛在夢裏的那點兒幸福感,這下全都沒影了。
芬妮其實也沒睡好,她感覺出丈夫有心事,怕不光是裁不裁員那麽簡單,可是,她又怕問,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好,這她懂。
“芬妮,我們公司要被另一家公司並購了……”,林偉奇覺得還是應該說點兒什麽。
“這我知道啊,你不是已經告訴過我們啦?”芬妮不解地問。
“不,我還沒說完。聽說公司要遷到德州去,德州地便宜,做生意又不上稅”,林偉奇接著說,“留下來的人員,要跟公司搬去德州。如果不想去,那就隻能另謀高就了。我還挺想去德州的,這邊東岸,跟我這專業對口的工作機會太少了,要另外找份好工作,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再說,我也想換換環境”。
林偉奇一口氣把話說話。芬妮一邊笑一邊如釋重負地“噢~”了一聲,“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嚇得我,問都不敢問,原來是這樣啊。你是不是擔心我舍不得這邊的工作,不肯跟你去……”。
“不不不”,林偉奇緊張起來,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我是想,丹尼爾好不容易考上所好學校,你的工作又輕鬆又穩定,報酬也不錯,辭了怪可惜的,不如我先去德州打個前站,安頓下來再說”。
夫妻倆說著話的功夫,已經把漱洗、叫醒丹尼爾、吃早餐……的一係列早課做完了。
“你快走吧,晚了又該塞車了。我們回頭再商量”,芬妮張羅著催林偉奇上班去,心裏頭卻浮起一絲不安來。究竟是什麽呢?她想理出個頭緒來,可偏偏什麽也抓不住似的。
(四)
林偉奇的家離公司很遠,每天早上上班都得開上七十來分鍾,那可還是在不堵車的情形下。不過今天一路上卻出奇地順利,所以林偉奇走進公司時,時候尚早。
沒想到同事們卻不約而同地都早到了。他們組原本有40個人,昨晚接到電話的竟然有18人。左右幾個辦公室頓時冷清起來,大家照樣去茶水室泡咖啡,可在走廊裏遇上了也沒情緒多聊,咖啡香裏彌漫著幾絲慘淡的氣息。
人心惶惶。
林偉奇泡好一杯普洱茶,打開電腦,調出昨天沒完成的機械設計圖,打算把精神集中到製圖上。但他突然覺得有一件什麽事忘了做了。對了,唐玫!
電話鈴響的時候,唐玫正準備出門去上班。她住得離公司特別近,走小路五分鍾就到了,中午還來得及回家吃午飯呢。
肯定是林偉奇!唐玫把腳從穿了一半的鞋子中拔中來,快步走去接電話。
“嗯,嗯,好……那中午到我這兒來吃飯吧,到時候再細說”。掛了電話,唐玫折到廚房,把冷藏櫃裏現成的紅燒排骨移到了外麵,冰箱裏還有一鍋雪菜豆板雞湯,還有半盆酸豆角肉末,夠兩人中午吃的了。這陣唐玫特別能吃酸的,都上癮了,唉!是該商量個結果了,再晚,怕有些個麻煩。
其實,唐玫做夢都沒想過,這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到林偉奇。一年多前,她從賓州換工作到這裏的一家製藥公司,公司在第十三層,下了班她去乘電梯,到了七樓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林偉奇。你想,那麽一幢大樓裏不知有多少家公司多少職員呢,電梯也不止一部呀,怎麽那麽巧她第一天就碰到了林偉奇呢?這就是緣分吧!當初自己父母嫌林偉奇出身農村,硬生生把倆人給拆散了,唐玫閃電出嫁,然後就跟著那個家世不錯的留學生夫婿來了美國,可是,沒幾年就離了婚,也沒個孩子,從此孑然一身飄來飄去,平時有空就看書、聽音樂、上上網,要不就是租些電影回家看,她倒沒覺得日子過得有什麽不妥的,可看在旁人眼裏,卻總有幾分淒清。
(五)
下班的時候,林偉奇特意晚了點兒走。他需要一些時間想想明白。
唐玫一直是他一個未遂的夢,而現在這個夢就在他眼前,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唐玫懷了他的孩子,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是個女孩兒,將來也會長得像唐玫一樣嬌柔可愛,前幾年他一直想再添個女兒,可是怎麽也說不動芬妮。他也一直想去流浪,流浪是埋在他心裏的一顆定時炸彈,這念頭他對誰都沒提過。他今年四十剛出頭,這個年紀再來說什麽“流浪”,的確是有些矯情,可他真是這麽想的,流浪歌手或行吟詩人,多好的職業啊!他知道他早過了任性的年代,但不說不等於不想,此時不爆不等於永遠不爆。就算不能真的流浪,至少也讓他搬幾回家、從一個州遷到另一個州,找找流浪的感覺也好啊。眼下機會來了,他可真想去德州當牛仔呢,帶著唐玫。是的,他想帶唐玫同行,中午跟唐玫談過以後,他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可是芬妮和丹尼爾怎麽辦呢?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去對芬妮明說,他跟芬妮在一起已經毫無激情,兩個人十天半個月的也作不上一次愛,可除了這個,對他、對丹尼爾,芬妮還真是無可挑剔,該做的她都做了,他又怎麽好意思去跟她攤牌呢?
回家的路上,林偉奇的腦子裏又開始跑曲兒了,不過這回除了“黯淡之星”,還多出了那首丹尼爾版的生日歌,兩首曲子在他耳邊輪番播放,搞得他愈發心力交瘁了。
(六)
早上剛進公司,林偉奇就在走廊裏跟埃達迎麵遇上了。埃達是組裏的包打聽、小道消息發布中心。
“嗨,林,早安”,埃達一付神采風揚的樣子,“好消息,好消息,大好消息啊!咱們公司高層的幾個家夥,酬資把公司買下來了,所以收購取消,我們也不用背井離鄉搬德州去了……”。埃達顯然興奮至極,她的男朋友在新州,而且似乎並無打算要隨她走南闖北,這下結了,她不必搬遷,問題迎刃而解。
可是林偉奇卻被這個爆炸性新聞驚呆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的辦公室,怎麽開的電腦,又怎麽把沒完成的製圖調出來的……。他的眼前,閃過昨天夜裏、芬妮聽完他的坦白之後的婆娑淚眼,閃過昨天中午當他把手輕按在唐玫肚子上時、唐玫期盼的眼神……噢,對了,還有他心裏、那顆叫做“流浪”的炸彈,想不到這顆炸彈竟選了這麽一個時機,爆了。
林偉奇的耳邊再次響起了某個聲音:“……你今年102歲了,可你還待在學前班……她把一個笨蛋炒了,雇了一隻猴子,好替你做家庭作業……”。聲音稚氣、笨拙、遙遠,然而卻出乎意料地,在遠方、為林偉奇劃出了一塊不為人知的隱秘區域。
這麽一想就覺得特沒勁,算了,不搞婚外了:)
審美疲勞倒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不過,有的是習慣,習慣比新鮮還誘人。
那個,會不會審美疲勞啊:)
美好的東西重複千萬遍,也不煩悶。這應該成立吧。
太陽底下哪有新鮮的東西?人生所以煩悶,就因為重複太多:)
原來危機從幾年前就開始了,都忘了...也許一直都在危機和裁員,隻不過也都忘了,嗬嗬
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