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快結束的時候,我迷上了收集啤酒瓶蓋子。
有一天我拿著兩枚啤酒瓶蓋兒 -- 一枚Molson Golden的,另一枚健力士特級烈啤(Guinness Extra Stout)的 -- 正細細琢磨把玩印在上麵的加拿大紅楓和那架有名的三一學院豎琴呢,一損友趨前來憤世嫉俗道:“傻瓜!這世上得有多少種啤酒呀,那麽多瓶蓋你集得過來嗎?還是趁早歇了……”。這家夥一向不解小資風情,他那麽說再正常不過,而且有一點他還真說對了,各門各派的啤酒,的確多不勝數,那些蓋子就算窮我一生,鐵定也是收不齊全、集不囫圇的,倒不如先檢拾一些有關啤酒的回憶吧。
有位從小在哈爾濱長大的朋友,一提啤酒,口氣立刻就變得十分奔放:“俺們那圪瘩,啤酒杯可大著哪,從前夏天沒冰塊,先去買上幾根白冰棍,往館子裏一坐,上啤酒!老長的冰棍兒往杯子裏一插,可以全給你沒了……去年哈爾濱辦國際啤酒節,猜怎麽著,90噸哈啤嘩嘩嘩往池子裏倒,啤酒噴泉啊……能折騰吧?”另一位朋友也在東北待過,每次說起當年在吉林大學讀書時、那些坐在南湖邊海喝狂聊的黃昏,也總是口吐酒氣,一付豪氣幹雲的樣子:“喝啤酒那不叫‘喝’,得說‘吹’,瓶子一碰,一氣幹了,那叫‘吹一瓶兒’”。
別說,就整那架勢,南方人喝啤酒還真是沒那麽能“吹”的。不過就有一回,我們這些南方的,喝著喝著倒也喝出了萬丈豪情。
那次是大學畢業,在學校餐廳吃散夥飯,忘了都吃些什麽了,反正酒肯定沒喝夠,主要是學校擔心畢業生臨別失控,怎麽也不敢多給我們酒喝。官方聚餐甫畢,同學們就直奔男生宿舍私下拚酒作別去了。
六月底的南方,天氣燠熱,拚酒自然是挑爽口的啤酒拚啦。先是宿舍跟宿舍拚,左一瓶右一瓶,拚著拚著就變成了捉對單挑,左一箱右一箱,不夠了就去北校門的小賣部補給。當N箱“太湖”牌啤酒一一消失之時,東方既白。平日裏有誰奪了誰的女友,誰常給誰煙抽,誰詆毀了誰的詩作,誰跟誰是舞會的跳舞搭子,誰跟班主任打誰小報告了……,千般恩情萬般怨隙,都在這一晚一拚而泯。到得最後,有嚎啕痛哭的,有仰天長笑的,有一吐為快的,有拉住了女生的手死也不放的……當然,也少不了往樓下砸空啤酒瓶並順口在晨曦中狂嘯一兩聲的……然後是一群人湧到車站去送第一批離校的同學,然後……就那樣……都散了。
那時候的國產啤酒比較經喝,因為瓶子大,每瓶都有一斤半(640ml)吧。有一回去看在北京讀書的弟弟,一起爬香山。初秋,走得一身薄汗,下山時已是傍晚。找了家香山腳下的小飯店,先要了些鹵菜,和一大瓶“五星”啤酒,白牌的,喝起來很爽口,一瓶喝完意猶未盡,又要了一大瓶……還有一大盤辣椒炒土豆絲,辣椒碧綠鮮亮,辣得極過癮,土豆絲又切得極細,還放了薑末熗鍋,香極了,吃吃喝喝之間,疲累盡消。前年夏天回國,又跟弟弟一塊去爬了回香山,下山時又是傍晚,還是找了家香山腳下的小飯館,竹林掩映,環境清幽,不過已找不到當年的“五星”啤酒了,隻有“燕京”,辣椒炒土豆絲倒還在萊單上,不過也找不到印像中那份香辣勁了。
其實第一次在美國的BJ’s躉售商店乍見“燕京”啤酒時,我可是著實地驚喜了一番的。那是六、七年前吧,在哈德河畔一個叫“新港口”的地方,同時發現的還有“青島”啤酒。支持國貨,馬上各買了一箱回去慢慢品嚐。再後來,當我在各處的酒莊都能輕易找到“燕京”和“青島”的蹤影時,在異國他鄉尋覓國產啤酒的那股執著勁兒,才算緩和了下來。
美國的瓶裝啤酒最常見是12盎司(355毫升)裝的,拿在手裏不太重,特別是在迪吧,拎著一瓶“百威”(Budweiser)或喜力(Heineken)邊飲邊舞時,感覺酷酷的,正合適。罐裝啤酒喝得不多,要喝最好是剛忙完一番體力活之後,比如在一位有1/3公頃菜園的朋友家,幫著收割除草,收工後一邊擦汗一邊接過朋友遞來的一罐“米勒”淡啤(Miller Light),“唰”地一拉易拉罐柄,就有白沫兒“滋溜”冒將出來,趕緊把嘴巴湊上去猛喝幾大口,先就解了渴,剩下的,那就坐在朋友家陽台的原木台階上,一幫人邊聊天邊從容著喝嘍,喝空一罐換一罐……特有農夫忙完一天農活後的愜意。
還有一種情形下喝啤酒也很符合啤酒的原旨,那就是吃麻辣火鍋時。說到啤酒的原旨,我以為那應該跟豪放有關,喝啤酒若不圖個暢快,那不如改喝紅酒或其他吧,可以淺酌慢飲,還透著文明和情調呢。
朋友圈中有一成都人,精於製紅鍋。那時每隔一陣,我們幾個吃辣上癮的朋友便會聯絡一番,聚眾麻辣燙。而每次我們佐鍋的酒,就一定是貝克(Beck's)或庫爾斯(Cools Light)的5公升裝大桶加壓生啤,開桶後稍稍擰開塞子,一杯一杯地接。喝這種生啤仗的就是人多,可以一次喝完。你想,一邊麻麻辣辣的肥牛鴨掌豬紅涮著,一邊冰冰純純的生啤灌著,誰都會忍不住多來幾杯的呀。若桶裏還有剩下的,過一日再喝,味道肯定不對了,那就隻好拿去澆花。輪到我當值去酒莊,總會在一種“格勞爾契”桶裝啤酒(Grolsch Premium Lager)前歎息三秒鍾,那種荷蘭啤酒也是5公升裝的,可惜因是名牌,實在太貴,隻能等哪天發筆小橫財時再下手了。
一晃離開迪吧裝酷有兩三年了,朋友家收莊稼也難得去幫忙,擅長做紅鍋的成都朋友已經海歸,習慣了的那些瓶裝罐裝桶裝啤酒終於越喝越少氣氛,好在我趕巧及時發現了幾處有趣的酒吧,才得以換種花樣接著往下喝。
一家是普林斯頓大學附近的“狂歡”(Triumph)酒吧,這家的門臉很小,不怎麽起眼,我第一次摸去的時候,從它門首來回走了兩趟,愣是沒找著,等終於找到時,就發現了那小小門臉後麵的狹長走廊。走廊的牆上貼著各種精美圖片,登山的、漂流的,甚至有婚禮上的美麗新娘,而所有那些圖片,都跟Triumph釀酒公司有關,原來“狂歡”酒吧正是這家同名釀酒公司開設的,所以,等我在吧台前坐定下來,一抬頭瞧見幾隻碩大的釀酒鋼桶時,事情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狂歡”酒吧的特色是一套7小杯各種不同風味的鮮釀生啤,直接從酒籠頭裏接:野花蜂蜜麥芽啤(Honey Wheat),琥珀黃啤(Amber Ale),德國皮爾斯呢(German Pilsner),斯佩耳特小麥啤(Dinkel),孟加拉金青啤(Bengal Gold IPA),比利時白啤(Witbier)和英國老式特等苦啤(Extra Special Bitter)。說實話,以前在國內時隻知道啤酒就是Beer,到了美國才知道Beer隻是一個籠統的稱呼,什麽Ale, Lager, Lambic,Stout,Pilsner,Bitter,Weizen……說的居然都是啤酒,單看你按什麽分類了,反倒寫明Ginger Beer、Ginger Ale的,卻不是啤酒,而是薑汁汽水。
“狂歡”那7小杯,由淡漸烈,什麽風味的都沾到點兒了,跟酒保閑聊,說是不久還要增加另外兩個新款呢 -- 帝國黑啤(Imperial Stout)和波西米亞啤(Bohemian Pilsner)。坐在我旁邊一位普大畢業生一聽就來了勁,他是特意從賓州開車過來的,就為了重溫讀書時在“狂歡”吧台邊按次序品嚐小杯套啤的快樂往事……“那時候我每周至少來喝兩次,以後一套9小杯時,那可怎麽都得再來試試”,他說。
對了,“狂歡”的小杯生啤,每杯隻有5盎司,非常符合眼下流行的簡約運動。最近英國的酒吧正引進一種“三分之一品脫”(Third-of-pint)酒杯,這種新式啤酒杯在三分之一品脫的位置刻上一條線,啤酒就倒至此刻度,據說這樣可以使人們“更負責任”、更理性地嚐試新款啤酒,還特受年輕女性歡迎。“傳統真麥啤酒運動”(Campaign for Real Ale)2006年8月1號在倫敦厄爾斯考特展覽中心(Earls Court)舉辦的英國啤酒節上,已啟用了這種新式啤酒杯。要我看,幹脆,直接換上“狂歡”酒吧的四分之一品脫(5 Oz.=1/4 Pint)酒杯得了,反正是品嚐嘛,5盎司鮮啤已經足夠讓人決定接下去該點哪種啤酒,就著菜單上誘人的魷魚卷、油炸山羊奶酪、塔斯卡尼小披薩……喝出別樣風味兒來了。
真正的酒徒,也許有沒有佐酒小菜都不重要。但我肯定不是,因為我會覺得頂著一天烈日,站在曼哈頓橋下的水街,一邊喝冰凍的新加坡虎牌啤酒(Tiger),一邊手擎半隻加了蒜茸、牛油調料的噴香椒辣蟹啃嚼時,是一種莫大的刺激和享受。而去布魯克林的酒吧呢,我也不會忘了在點“布魯克林拉格”(Brooklyn Lager)的同時,要上一份剛剛好的牛排。如果想吃得清淡些,那麽配一盤西紅柿打底的意麵也不錯。
19世紀的紐約布魯克林曾是一個釀酒中心,鼎盛時10個街區竟能數出11家釀酒作坊,後來的衰退估計跟紐約曾經禁酒有關。到布魯克林酒吧逛,當然要喝當地土產的“布魯克林拉格”啦。有一個雨天跟一位朋友在那一帶玩,我們忘了帶傘,在零星雨點中走累了,就隨便進了一家小酒吧。一看酒水單,除了“布魯克林拉格”,還有牙買加、墨西哥、比利時、荷蘭產的各種“拉格”(Lager,底層發酵的窖藏啤酒,起源於德國,從德語lagern[貯藏]一詞而來)家族的,也算是跟Lager耗上了,害我們對視一眼後,便有默契地偷樂了個人仰馬翻。
都說啤酒平凡,是極普通的大眾飲品,不過當我坐在紐約下東城“密克掃利”愛爾蘭啤酒屋(McSorley's Old Ale House)的圓桌旁,跟周圍不認識的人們隨意聊著天、大口喝著愛爾啤酒時,“文化”、“曆史”、“古老”一類厚重的詞兒卻止不住地冒了出來。
“密克掃利”就像一間被海盜遺忘的藏寶秘室,四周的牆上掛滿了有年頭有來曆的老照片,雕花包銅角的黑漆箱櫃夢一般魘伏在昏黃的馬燈下,地板上的鋸木屑還像最初那樣時刻準備化解煙灰和小狗的惡作劇,我甚至看見幾根許願骨,在積滿灰塵的房梁上,等著它們出海遠航的主人回來認領……這家神話似的啤酒屋據說是全美最老的(指連續營業時間)酒吧,從1854年開始就一直待在了現在這個位置。
我的一位紐約通朋友,無意中提起“密克掃利”直到1970年,才開始對女性開放,原因是之前沒有女廁所。這個聽上去像借口的理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就挑了個安靜而明麗的周日午後,慕名前去,還聽到了許多新奇的故事,什麽當年的亞伯拉罕·林肯,在庫柏學院(Cooper Union)演講完後,曾順道走進“密克掃利”喝了兩杯,而遠至肯尼迪總統,近到克林頓總統,他們在那兒喝到的酒,跟無論哪天的我們喝到的,完全一樣,因為“密克掃利”152年來始終堅持隻出售店裏自釀的深淡兩款愛爾蘭麥啤。
不過我對惠特曼(Walt Whitman)更感興趣,當年的惠特曼常去“密克掃利”坐坐、同朋友敘談,我突然了悟過來,明白了為什麽紐約在惠特曼的詩裏像一艘船。船長、波濤、大海吐著白沫……跟船有關的這種種意象,說不定正是他坐在酒吧裏一杯杯喝著愛爾蘭啤酒時聯想到的呢。
遺憾的是“密克掃利”沒有瓶裝啤酒出售,不然我的啤酒瓶蓋收藏中,又會多出一件有意思的紀念品。我把搜羅到的瓶蓋兒一個一個排開,嗨,看起來我的收藏委實平常,沒有什麽珍品,隻有一枚科羅娜(Corona)瓶蓋,讓我眼睛一亮,倒不是這種科羅娜啤酒有多貴重難得,而是那隻瓶蓋,來自一個禁止喝酒的公園,可惜我筆拙,內中的種種禁忌情節,卻是無法一一道明。
末了我想起平生一次最神奇的喝啤酒經曆,是在某個夜市,跟一位平時遙不可及的朋友,要了一箱台灣啤酒,開懷暢飲,邊喝邊聊。似乎隻是隨心所欲地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又似乎竟是討論了不少深具哲學意味的話題,比如,世人總是懷疑得多相信得少,我們要如何學會享受遺憾……可究竟說了些什麽?在哪處的夜市?是不是台灣啤酒?為什麽連一枚瓶蓋都沒留下來?我已經全都忘了……反正那一夜,我們真個喝得一馬平川、了無遺憾。
真的,一不留神,記憶已不複清晰,那些歡笑和爭吵,啤酒的白沫,盛夏的無盡風情,一聲聲歎息般的蟬唱,跟往事一起淡去。隻有那些夏日的模糊背影,轉過來轉過去,久久地不肯走遠……
又一個周末,我打電話給那個反對我集瓶蓋的損友:“走吧,咱們去你家旁邊的酒吧玩”。
“想喝酒了?好啊……”一聽去酒吧,他馬上想到了喝酒。
“不是,是讓你陪我去撿啤酒瓶蓋兒”。
“去你的!”他咆哮起來。
哈哈……我笑得跟連喝了“狂歡”酒吧7小杯後那樣的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