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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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巷鴿哨

(2009-04-04 20:15:55) 下一個


有一年回家,母親對我說:“你小時候鬧的笑話可多了,可以編一本書”。

“舉個例子?”我不太相信母親竟掌握了我那麽多把柄。因為小時候父母把我往外祖母、曾外祖母那兒一扔,就很少管我了。

“有一次暑假我和你爸回你外婆家住,當天晚上,你看到外麵天都黑了,我們竟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就走過來對我們說:‘爸爸媽媽,今天你們別走了,就住我們家吧’。當時大家都笑開了,說你人雖小、還挺懂禮貌的,竟把我們當客人留了……”。

母親的笑話還沒說完,我心裏就難過起來。從小不在父母身邊,他們與我,當初的確有如客人般陌生著。而心目中真正和我是一家人過日子的外祖母、曾外祖母,卻都已經在我上大學前仙逝,讓我想報答她們於萬一,都再無機會了。人生中的這一種遺憾,是萬難補救,是天人永隔,是想起來就會黯然神傷的……。

吳地人管外祖母叫“好婆”。曾外祖母呢?我不知道,那時節四世同堂挺少的,反正我叫曾外祖母“阿太”。“好婆”,“阿太”……,從小我就是在這一聲聲任性而帶點焦灼的叫喚聲裏長大的,而我的每一聲呼喚,回回有著落。好婆、阿太,從不舍得令我的期盼落空。

有一回過年,我穿一件駱駝絨的織錦緞小花襖,又輕薄又保暖,粉紫色的梅花圖案,走哪兒都好看得緊。那年頭布店售出的布,花樣都土土的,很是單調,母親對我看一眼,就明白過來,好婆是拿了母親年輕時的鍛子衣服改給我穿了。母親說:“好婆竟是把你當小女兒養了,寵上天去”,語氣裏有著嫉妒。又過得幾年,我大起來,可以穿顏色深些的衣服了,好婆開始拿她自己年輕時的衣服改了給我,冬天有皮的,夏天有綢的,這一路我始終是那個她們含在嘴裏怕化、托在手裏怕掉的嬌嬌女。

而那個時候,日子實在過得很窮。阿太的勞保費起先每月才八元錢,後來漲到十二塊。我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那幾年每個月我都陪阿太去領這筆錢。阿太的性格很豪爽,窮雖窮,錢看得不重,每次領了錢,總是馬上化一些在嘴饞的我身上。糖炒栗子、鮮肉月餅、酒釀餅、海棠糕、蘿卜絲餅……什麽當令買什麽。夏天,阿太給我買過一塊冰磚,“光明牌”的,兩毛錢。兩毛錢在那個年頭可是一大筆錢啊!阿太拿一條小毛巾把冰磚包得嚴嚴實實的,一老一小疾步如飛,趕回家時冰磚還是硬硬的,一點都沒化。好婆一邊取個白磁碟過來,一邊埋怨阿太:“這麽貴,你也買得下手的”。阿太一付心虛的樣子,說:“我答應阿囡長久了。一個夏天,總要買一塊給她吃的”。我拿把小磁勺一勺一勺挖著白白的冰磚吃,真是美味啊!輪到阿太、好婆吃了,她們一個說從前吃過、不喜歡,另一個講胃不好、太冰的東西吃不得,倆人嚐淺輒止地虛應一下就又把磁碟推還給我,一邊還很欣慰地誇讚我有孝心。現在想想,當年的那個希罕物,差不多就是如今的冰淇淋。而如今是不分季節,想什麽時候吃點冰淇淋都不成問題了。然而,我知道,當初吃冰磚時的那份香醇甜美,這輩子卻是再難複製出來的了。

阿太喜歡同我穿戴整齊了去逛街。每次上街,阿太一隻手拎著一隻小竹籃,一隻手牽著我。我是她的小拐杖,她是我的大拐杖。小鎮不大,每回我們總會碰到熟人,誇阿太好福氣,身體這麽硬朗,玄孫女都有了,小囡這麽乖,大起來必是有出息的。阿太聽著這些話,就樂嗬嗬地笑了,每一條笑痕裏都藏著對我的一絲期望。每逢這個時候,她那雪白的如意發髻、青布大衿衣衫、微癟的嘴,看起來都是那麽悅目,和秋日的天氣一樣宜人。不時地會有灰的和白的鴿子從屋頂上“撲楞楞”飛起,藍天裏於是響過一片清脆的哨音,動聽、動心……。

“稚子生涯原是夢”。從童年這個夢裏漸醒轉來時,我已是書包一天重過一天的學生仔。陪著阿太悠悠然逛街已成了一件奢事。每回看到我枯坐燈下做功課的樣子,阿太、好婆總是萬般的不舍,又是萬般的欣慰。

有幾回,日見蒼老的阿太把我拉到一邊,偷偷關照我:“等我哪天老千年(即過世)了,還是讓你好婆跟你一起過,以後你嫁個好官人,讓好婆老了享享你的福……”。

“什麽嫁不嫁的?阿太你瞎說什麽呀?”還在讀中學的我聽了大窘,連聲嗬斥著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哪知阿太一心想托付給我的好婆,竟會走在她前頭。

好婆從生病到住院到病逝,前後隻有一個月。那是清明節前一天,我們拖延著、不敢告訴阿太這個噩耗。可是看見我哭腫的眼睛,阿太什麽都明白了。“把好婆接回家,停兩天吧”,她啞著嗓子對我說,仿佛身上所有的精靈神氣,在那一刻全被抽盡了。

那以後,阿太一天比一天瘦,吃得一天比一天少,人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天氣好的時候,她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我有空的時候陪她聊天。“你好婆她苦命啊,一世人生,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到。三歲死了父親,十二歲生一場重病,差點沒命。嫁給你好公嘛,你好公是個生意人,常在外頭跑,後來在大輪船上被日本人扔炸彈炸沒了,你好婆就一直守寡。到文化大革命又輪到抄家。房子一大半衝了公,又住進一家惡鄰……想不到,到頭來還要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那時候落實政策,充公的房子剛剛歸還我們。好婆過世前一天,母親終於拿到了鑰匙,她趕去醫院,把鑰匙放在好婆手裏,“房子還我們了,你放心吧”,母親安慰道。好婆努力點點頭,流下兩行淚水。那個時候,她已不能開口說話了。

有一天阿太臉上的神情忽然活泛了一些。說是夜裏好婆托夢給她,缺衣服穿。阿太找了一家相熟的專做紙車紙馬冥府生意的人家,訂了四季的衣服,燒給好婆。小小的紙衣做得很是漂亮,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各種圖案。看著看著,我的淚不由地滴下來,滴在童年穿了粉紫色梅花織錦緞駱駝絨小襖過大年的久遠記憶裏……。

第二年的清明節前一周,阿太也過世了,跟好婆的祭日隻差兩天。阿太怎麽也不肯住醫院,我們請了當醫生的叔公到家裏來給她吊鹽水。叔公說,阿太沒病,就是老弱了。

我心裏明白,她是去找相依為命了一輩子的好婆了。

又是清明。坐在更深人靜的夜裏,我的心上,又一次響起了故園空巷的鴿哨,一遍又一遍,清婉得、一如當年,回應著我相隔了萬水千山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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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該說什麽,光明冰磚讓人會心一笑,淡淡的關於老人的回憶,很溫暖的,叫我也想起了童年時代。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海上雲的評論:

對對對, "太"就是讀"ta 4"的, 叫好婆為納納(na na), 也有人家是這麽叫的。

對了, 上回我猜你的籍貫, 猜對了嗎?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婭米的評論:

一年又一年, 日子就這麽流逝著......
海上雲 回複 悄悄話 我們那裏也叫好婆和阿太(ta)。。。我們家還叫好婆為納納(na na)。

清明呐,唉,同寄哀思。。。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空巷鴿哨! 無語話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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