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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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爾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2009-03-12 19:08:01) 下一個


趕在周末,常用的電腦掛了。木馬和惡意插件們在潮水般的殺毒軟件麵前毫無懼色、越銼越勇。左右也是束手無策,一氣之下我幹脆當駝鳥,拎了本書去泡吧。

這家叫“盲虎”的酒吧,四壁圍著木板和石頭,臨街開了四五扇窗,連窗框也是大片原木的,星期天的陽光從外麵悄悄照進來,無比柔和。“盲虎”每天供應的特色啤酒不下五十種,都羅列在吧台後麵的三塊黑板上,更難得的是酒保簡妮善解人意,那個一頭淡金色短發卷的簡妮,是個絕佳的聆聽者。 

上回跟一個朋友久別重逢,就是進的這家酒吧狂飲敘舊,喝到微醺之際,我居然從容地從門邊窄條桌上、順過一份專發假消息的《洋蔥》報,在第一版的天頭地角塗鴉開來。朋友讓我念一念,我就趴在吧台上含含糊糊地念了起來:

過來,抱抱我
把我的靈魂摟在懷裏
柔軟而結實,像一次重逢
已經是春天了
別再那麽沉默
和我一起出遊吧,漫無目的
街景和喧鬧無限延伸
此外沒有其他終點
我們都是飛鳥
離不開夢想和天空
……

簡妮聽不懂中文,問我在說什麽。

“她呀,她在念《洋蔥》啊”,朋友一臉壞笑。

“哦,你也喜歡搞笑假新聞?很好玩哈”,簡妮是《洋蔥》的擁躉,隨口附和我們兩句,和善地一笑。

因為剛近中午,時光尚早,酒吧裏沒幾個客人,出奇地安靜。今天不想聊天,隻想平複被木馬病毒攪亂的心情。我走到牆角找張小圓木桌,攤開書,安頓下來。

“盲虎”的規矩是所有酒水、食物都得自己跑去吧台點,大家自我服務。“聖派屈克節”快到了,我問有沒有應景的綠色啤酒,裏麵最好還放著幾片三葉苜蓿草什麽的。

恰好又是簡妮當班,她搖搖頭,神情有一絲委曲:“聖派屈克日還差好幾天呢,怎麽大夥兒都等不及要慶祝了呢?昨天來了一幫女孩,先去對岸霍博肯鎮參加聖派屈克遊行,然後趕來這裏接著過節……借口!人們隻是要發現個借口找樂子嘛,嗬嗬,不過就算到了那天,我們也不供應綠啤酒的”。我想起上回的《洋蔥》,的確,喜歡在門首擺那種另類惡作劇報紙的酒吧,不會那麽隨俗的,於是改口問道:“這期的《洋蔥》,又惡搞誰啦?”

“這期啊,奧巴馬中彩了,被打扮成3D總統,好幾張照片呢,穿著類似外星人的製服,周身都是白色感應球,也許要重來一次三維宣誓儀式吧……哈哈!”果然,簡妮一下子就眉飛色舞起來。

我拿了一大杯黑啤,走回小木桌和書。這次簡妮推薦的啤酒有個逗趣的名字,叫“年輕的雙份巧克力烈啤”,色澤深沉如墨,上麵一層厚厚的泡沫,喝起來有黑巧克力的幽香,夾雜著麥芽和煙薰味。而書的名字卻十分正經,《華盛頓·歐文:一位美國本土作家》。

然後瑪蒂爾德這個名字就冷不丁跳了出來!

瑪蒂爾德·霍夫曼是華盛頓·歐文的未婚妻,死於肺結核,那是1809年,那個年代的肺結核還是一種可怕的、輕易就能奪人性死的疾病。一次瑪蒂爾德從外麵回家,那是位於格林威治村的一所房子,覺得有點不舒服,起初以為不過是偶感風寒,不料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後竟玉殞香消。最後的三天三夜,華盛頓·歐文一直守在她的床邊,而瑪蒂爾德望向塵世的最後一眼,也戀戀不舍地落在了多情的未婚夫身上。瑪蒂爾德剛死那陣,歐文痛苦不堪,了無生趣。後來也不時在日記中提到她的名字,比如“瑪蒂爾德活了十七歲零五個月”,這一句中的“十七歲”容易,而那“零五個月”卻看得讓人鼻酸。從此以後,華盛頓·歐文終身未娶,獨身以終。

這是一個多麽難得的愛情故事呀!可偏偏就有曆史學家質疑其完美。他們說華盛頓·歐文很可能是個未出櫃的同誌,瑪蒂爾德的早逝正好給了他一個絕妙的借口。“借口!”我心裏一動,覺得曆史學家的口吻有點像簡妮。

不管華盛頓·歐文是不是同誌,瑪蒂爾德卻讓我想起了另外幾位也叫這名兒的女子。

一個是司湯達小說《紅與黑》中的瑪蒂爾德。她跟於連之間情感的角鬥使她跡近瘋狂,最後當她把情人的頭顱抱在懷裏、獻上莎樂美式的熱吻時,我被那驚心動魄的場麵深深吸引,又莫名感歎。

另一個瑪蒂爾德是莫泊桑《項鏈》中的女主人公。借來的項鏈丟了,瑪蒂爾德做了幾十年的苦力還債。從前的讀者常常批評瑪蒂爾德愛慕虛榮,表揚她通過勞動改變了人生觀。當代的讀者卻一迭聲驚呼:瑪蒂爾德居然沒有淪落風塵,賺點快錢了卻債務?這個瑪蒂爾德也未免太癡太傻了吧!

還有一位瑪蒂爾德是法國電影《女理發師的丈夫》(LE MARI DE LA COIFFEUSE)中的女理發師。男主角從小立誌,長大後要娶個美豔女理發師回家好好相愛,結果他如願以償地娶到了瑪蒂爾德。從此倆人如膠似漆、整日調情作樂,甚至在瑪蒂爾德給客人剪發修麵的當口,他也能抓緊機會跟她愛到顛峰……感覺極度幸福的瑪蒂爾德,在某次作愛又極度成功後,竟然衝到雨裏,投河自盡了。既然這一刻最快活,那就讓生命之鍾在這一刻停擺吧,這樣的瑪蒂爾德,瘋癲,癡傻,多情,占全了。

最後再說一位瑪蒂爾德,她長著一頭漂亮的紅發,曾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自由歌手,曾和風流倜儻的智利詩人活在瘋狂的激情中,曾經優雅迷人、風情萬種……。對,我說的是瑪蒂爾德·阿露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聶魯達的第三任妻子,聶魯達曾為她寫下一首接一首美麗的“愛情十四行”。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

瑪蒂爾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起源於大地和末日的事物
那是它們初次開放的盛衰的言辭
那是它們夏天裏檸檬乳房的光芒

木製大船駛過那個名字
火藍的波濤圍繞著他們:
它的字母就是河的水流
湧過我焦渴的心髒

哦,隱藏在糾纏的葡萄藤中的名字
一如通向秘密隧道的大門
朝向世界的芬芳

侵占我用你的熱唇;審問我
用你的夜眼,如果你願意就讓我
駕船一樣駛過你的名字;讓我在那兒休息

多情而才華橫溢的詩人,如此圓滿的相知相守,夫複何求?我們終於有了一個方方麵麵都美滿的瑪蒂爾德!可是且慢,瑪蒂爾德·阿露霞還有個侄女,阿莉西婭。聶魯達的晚年,據說和瑪蒂爾德這位侄女相戀,瑪蒂爾德甚至跑去整容,希望保住一個無望的未來。聶魯達為阿莉西婭寫下的《黑島詩集》,在他死後已經出版,向世人宣示了一段沉默和隱藏的愛戀。

從華盛頓·歐文的傳記中抬起頭來,正對上簡妮的目光。簡妮笑盈盈地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杯。

“給我來杯瑪蒂爾德啤酒吧”,我脫口而出。

“哪來的瑪蒂爾德啤酒?我們隻有血腥啤(Bloody Beer)”,簡妮一臉茫然。

真的,瑪蒂爾德真是一個浪漫詩意的名字,可是一切的浪漫卻為何同時充溢著幸福和悲劇呢?就像在時光的隧道中,總有一些寂寞,我們無處傾訴。瑪蒂爾德,你這個起源於大地和末日的事物,什麽樣的植物、什麽樣的岩石,什麽樣的酒?是誰駕船一樣駛過了你的名字,又是誰在你那兒得到靈魂的休憩?

“當他擁我入懷,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他對我說愛的言語,天天有說不完的情話……幸福,幸福一生直到死”,此時,小鳥歌後的“玫瑰人生”,正在“盲虎”酒吧裏流轉輕回,惆悵的旋律訴說著有關幸福的隱喻,縑綣低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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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婭米和竹七。詩和音樂,總能讓人生變得更美一些……

bambooseven 回複 悄悄話 豆汁把音樂藏哪兒了。。。聽這樣美的音樂很危險啊!
喜歡沉醉在這樣的一個下午,不要回到我每日瑣碎的生活。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就像在時光的隧道中,總有一些寂寞,我們無處傾訴。”

讀過一遍了,又來讀一遍。非常唯美!詩人的散文,很講究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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