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正文
如果你從來沒有聽說過馮延巳，那你可能聽說過韓熙載。倆人同在李璟李煜的南唐小朝廷為官，但比較起來，韓更有名些。
韓熙載之所以出名，當然是因為那幅叫做《韓熙載夜宴圖》的畫，畫很舊，無款印也無清宮鑒藏璽，但卻是今存五代時期人物畫中最傑出的代表作、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館藏珍品。順著這幅畫，人們還饒有興趣地發現了韓熙載生活豪奢，大智若愚，為人放蕩不羈，養有姬妾四十餘人。四十餘人是多了點，以致朝廷給他的俸祿，全被姬妾們分去，他就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扮成乞丐，走到各姬妾住的地方去乞食，以為笑樂。宋初人史某的筆記《釣磯立談》裏這麽說他：「後房蓄聲妓，皆天下妙絕。彈絲吹竹，清歌豔舞之觀，所以娛賓客者，皆曲臻其極」。
而那些被「娛」的賓客之中，就有馮延巳。
馮延巳(903-960)，字正中，又名延嗣，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從小即膽識過人。多才多藝，尤擅填詞。南唐中主李璟少時在廬山築讀書堂，他陪侍左右，後為元帥府掌書記。李璟即位後，馮延巳極受寵信，幾次被任命為同平章事(宰相)。但因用兵失敗，屢遭攻擊，被罷相，隻保留了太子少傅的榮譽職稱，不久死去。
讀馮延巳的詞，你需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偵探，一個身負某種特殊使命的出色偵探。也就是說，你不僅得有一雙畫那幅夜宴圖的畫院待詔顧閎中的眼睛，跟個特務似的去行使針孔照相機的偷拍職能，最好你還能有很好的邏輯思維能力，來對你偷拍到的材料作出分析判斷，因為馮延巳和他的詞，是如此地撲朔迷離。
顧閎中的《夜宴圖》手卷全長三米，絹本設色，以韓熙載為中心，共分「聽樂」、「觀舞」、「小憩」、「清吹」及「宴散」五段，每一段畫麵以屏風、幾案、床榻等相隔，各段獨立成畫，又能連成整體。不如我們也給馮詞拍上五個畫麵吧，看連起來會是怎樣的結果。
其一，《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 鬥鴨欄杆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關於這首閨怨詞，《南唐書》裏還有相關記載：「元宗(即中主李璟)樂府辭雲：‘小樓吹徹玉笙寒’，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嚐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這個典故說明，君臣都是文人雅士，他們之間不時談文論藝，小詞唱和；還說明君臣之間關係不錯，還能開開玩笑，而馮延巳反應靈活，應對稱旨，固寵有術。此外，也許得說，這裏提到的馮延巳《謁金門》和李璟的《浣溪沙》詞，寫得的確不俗，難怪兩人會以此互相吹捧。
其二，《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一首寫得很民歌，通俗淺白，不過在馮詞中屬極少數，多的還是下麵這類常懷千歲憂的長短句。
其三，《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你就使勁掙紮吧，沒用的，哪怕花前借酒消愁，惆悵春恨，還是年年依時而至，揮之不去。最妙的是結尾的淒清寂寥意境，「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說不出的遠韻，似隻有清代詩人黃仲則的「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獨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可與之相媲美。難怪王國維要誇馮正中詞「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
其四，《采桑子》：
「笙歌放散人歸去，獨宿紅樓。月上雲收，一半珠簾掛玉鉤。 起來點檢經由地，處處新愁。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橘洲。」
這首也寫愁，但這愁已漫延得「處處」都是了。
這我就不懂了，馮延巳錦衣玉食，高官隆位，仕途一帆風順，也不像韓熙載那樣是從北方投順過來的官員所以還得提防著遭皇上猜忌毒殺、不得不裝癲賣傻以求自保，再者馮延巳跟李璟又是三十多年的交情，靠山過硬，為什麽在他的詞中卻還處處飄蕩著一縷無窮無盡、綿延不絕的愁緒呢？像「開眼新愁無問處」，「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裏無尋處」，「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語還慵」……，簡直觸目皆愁。而且這種愁緒還不似隻顧個人享樂、醉生夢死的那種愁，而是由「笙歌放散人歸去」引發的更深廣的憂患。
有人由是說，馮延巳人品與詞品不符，他政治才能不高，又喜拉幫結派、排斥異己，有點跋扈，但其詞卻憂深愁重，搞不好是擔心政局飄搖、憂國憂民呢吧。一麵憂愁國運，一麵胡作非為；一麵唱高調，一麵營私利。言行相悖，可不就是文品與人品不一嘛？
然而，人品與文品，那可是一個巨沉重的題目。怎麽說馮也沒當漢奸賣國賊，也沒為了一己權勢發動宮廷政變什麽的，我們讀其詞，觀其誌，察其行，最終也隻能說，馮延巳竟是這樣一個矛盾複雜的人呢！
其五，《鵲踏枝》：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麵，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絞綃掩淚思量遍。」
馮延巳善寫貴族的豪華生活，特別是各種秋筵春宴。當初李煜如果派他去韓家刺探，估計他回來填上幾闋夜宴詞就能交差，倒不用勞煩畫家了。不過馮詞中的大小宴席，快快樂樂的很少，多的則是「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式無法自抑的哀傷，像這一首裏的「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即是一例。此外他還喜用「香印成灰」、「畫堂空」、「春山遠」、「零落」、「夢斷」等詞語，當然，在這一串低沉語碼中，用得最多的，還數那個「散」字，也就是散夥散場風流雲散的「散」。
「誰信東風吹散彩雲飛」，馮延巳反複地在詞裏如此詰問著，而某種刀割不斷、酒消不了、拋也拋不掉的抑鬱憂傷之情，也隨之四下裏飄散。
好了，如果把以上五章拚接起來，那是怎樣的一個馮延巳呢？機智，善逢迎，填詞做官兩得意，很會享樂，但是，文雅的筆調暈染開來的，卻是一種深濃的憂患意緒。如果是一位心理醫生讀馮詞，醫生或許會診斷說：此人患有嚴重抑鬱症，甚至有輕微的雙重人格分裂症狀。
就好比一場又一場元月的夜宴，歌舞酣醉，熱鬧非凡，但最終的最終，散了就是散了。又好像年節的煙花兒一樣，在夜空中眩然綻放，璀璨至極，光景無限，卻也與此同時，散落下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
報告，已經把這個係列全搬來了。嗬嗬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