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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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湖水清

(2009-02-14 17:19:19) 下一個

都說“二月春風似剪刀”,剪著裁著,竟剪出了無數次雪消寒融,無數的草芽兒冒尖細葉兒新綠,無數場恩怨爾汝,無數回前情後夢,還剪出了無數的長頭發“短”見識……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寫這首《卜算子》的,是南宋台州(今浙江天台)營妓(地方官妓。因聚居樂營教習歌舞,故又稱“營妓”)嚴蕊。嚴蕊色藝冠一時,詩詞多新語,善交際逢迎,名聞四方。道學家朱熹以有關風化的罪名,把她關進監獄,鞭打加誘供,目的是想彈劾知州唐仲友。沒想到被殃及池魚的嚴蕊骨頭夠硬,打死也不肯栽贓唐仲友,答得那叫一個正氣凜然:“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料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

                              

朱熹改官後,嶽霖繼任,憐嚴蕊病瘁,命其作詞自陳。這首“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即是她的自辯狀,自傷不平有之,哀求乞憐則無,傲氣隱存,具見標格。嶽霖讀完,即日判令出獄,脫籍從良,遂了嚴蕊“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的心願。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是一首傷別詞,宋代京師名妓聶勝瓊贈給意中人李之問的《鷓鴣天》。此詞的創作本事記載在明人梅鼎祚纂輯的《青泥蓮花記》 (此書著錄妓之有才德者) 中:“李之問儀曹解長安幕,詣京師改秩。都下聶勝瓊,名倡也,質性慧黠,公見而喜之。李將行,勝瓊送別,餞飲於蓮花樓,唱一詞,末句曰‘無計留春住,奈何無計隨君去’。李複留經月,為細君督歸甚切,遂飲別。不旬日,聶作一詞以寄李雲雲,蓋寓調《鷓鴣天》也。之問在中路得之,藏於篋間,抵家為其妻所得。因問之,具以實告。妻喜其語句清健,遂出妝奩資夫取歸。瓊至,即棄冠櫛,損其妝飾,委曲以事主母,終身和悅,無少間焉”。

說實話,要不是聶勝瓊,誰去注意也是詞人的李之問呢?這位聶勝瓊了不得,學以致用,兩首詞就把自己的前途出路給安排妥貼了。一曲“無計留春住,奈何無計隨君去”,得,感動得李郎在京城又相陪數月,正好增進了解和彼此間的恩愛。別後又接著追一闋“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這下連李妻都被感動了,終於諧其好事,喜劇收場。

同樣是女子寫詞抒情,悲劇也著實不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酒杯、澆奴墳上土。』

這首《祝英台近》,不是一首對月吟愁的閑詞,乃是一封遺書。南宋詞人戴複古未遇時,“流寓江右武寧,有富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妻告知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出奩具贈夫,仍餞以詞雲(略)。夫既別,遂赴水死。可謂賢烈也矣!”(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說白了,這個戴複古是個重婚騙婚犯,還是個間接殺人犯。“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酒杯、澆奴墳上土”,這麽明顯的自殺傾向,我都看得出來,他倒不明白?結果他照樣裝糊塗,享受了諸般好處後一走了之。戴複古走後,那位癡情女果真跳潭自溺。十年後,戴複古重來,寫了首不痛不癢的《木蘭花慢》,真真令人替他那位武寧亡妻不值!

另外一首幾可當遺書讀的《減字木蘭花》(“題雄州驛”)詞,則書寫亡國破家的孤懷遺恨:

『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萬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此詞為蔣興祖女所作,寫於被金人擄掠北上的途中。蔣興祖,常州宜興(今屬江蘇)人,知開封陽武(今河南原陽)。靖康時,金兵入侵,力戰不屈而死,年四十二。“其女方笄,美顏色,能詩詞”。就是這位“回首鄉關歸路難” 的花季少女,淒訴其不幸命運與家仇國恨,字字血淚,句句生哀,看似平平淡淡,讀來卻令人無比動容、掩卷長歎。

至於下麵這首廣為傳唱的《金明池》(“寒柳”),則似乎不能以單純的悲劇或喜劇目之: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後世史學家將此詞作者、明末秦淮名妓的柳如是稱為“女俠名姝”,絕非無據。柳如是原籍浙江嘉興,生於明萬曆五十年,幼即聰慧好學,但因家貧,被掠賣到江蘇吳江盛澤為婢,妙齡時墜入章台。柳如是不僅書畫雙絕、美豔絕倫,而且有膽有識、多情重義。二十多歲時嫁給時已五十餘的退休高官、江南才子錢謙益,並一力襄助抗清活動。最傳奇的一筆也許是,清軍兵臨城下時,柳如是勸錢謙益與其一起投水殉國,錢沉思無語,最後走到水塘邊試了一下水,說:“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卻給錢謙益硬拖住了……。

這首寒柳詞作於柳如是與陳子龍(南明複社領袖,在抗清起義中不幸戰敗而死)結束同居關係之後,當時的柳如是風華最盛,卻淒楚地感覺到愛情的傷感和命運的悲苦 -- “春日釀成秋日雨” -- 那是一種可以預見的悲涼寂寞命運,一場徒然無憑的掙紮,既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她既渴望知己 -- “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也堅持自我,孤高而不肯隨波逐流 -- “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失望中仍倔強地渴望著夢想中的愛情 -- “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柳詞的文采風流,其實不用我再作贅語,想一想國學大師陳寅恪以“金明館”、“寒柳堂”為書齋名,並以《寒柳堂集》為書名,又寫了《柳如是別傳》對柳氏作永恒的祭祀,就什麽都不難想像了。

小時候跟大人去常熟虞山錦峰遊玩,一大片光禿禿的田野裏,一個小小的墳堆,因為好奇,走近去細看,墓碑上寫著“河東君之墓”的字樣。柳如是墓後來重修,成為旅遊景點,可不知為什麽,一提起柳如是,我的心裏就仍是從前、暮色之中的“拂水岩”,那種“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的淒清無奈況味……。



此外,慕容岩卿妻、幼卿、吳淑姬、樂婉、唐琬、(傳)陸遊妾、蜀妓、淮上女、徐君寶妻、雁峰劉氏、王清惠、金德淑……更不用說魏夫人、李清照、朱淑真以及後來明清兩季的顧太清、徐燦等寫詞好手了,她們似乎都有自己別樣的人生故事,要用詞這種特殊樣式來一一講述。雖然她們貌有媸妍之別,才有高下之分,故事精彩程度各不相同,但內心的真情摯意,對愛情、自由、平順人生的渴望,則幾近矣。

山墳上開滿清冷的野花,無人可訴的寥落情緒、在早春二月寂寂遊走。湖水漣漣,春風料峭。斜陽悄沒聲息地漫將過來,將眾多才女的韶華芳語,一抹而空。煙柳斷腸處,歲月無語。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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