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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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片場

(2009-01-13 14:42:12) 下一個


好吧,幾輩子以後的某個冬天,如果你正好路過紐約下城的南街碼頭,看見雪落入東河,雪落在雪上,你會不會隱隱約約地想起我?那時候的南街碼頭也許早已陷落,身世複雜的帆船們不知所終,東河跟大西洋挽手同流,布魯克林大橋鬥轉星移、物不是人已非……隻有漫天的飛雪一如既往,揚揚灑灑,好似一襲絲縷恍惚的懷舊晚裝,好似寒風裏幾句零零落落的情話,好似一些無法解讀的太皞圖騰創世神話……
 
如果說冬天是四季裏的北極,那麽寒風中的南街碼頭,就是綴滿驚喜的極光了。
 
我當然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北京號”(Peking)是在某個恣意奔放的夏天。南街碼頭老舊的原木甲板上,滿滿地流淌著粉紅色人潮,露天座上的男男女女愜意地喝著冰啤,海鷗們飛來趕去忙著趁熱鬧,落單的女孩坐在台階上對著手機大聲說話,穿著滑稽的街頭藝人用誇張的動作從遊客手裏接過小費,還有按耐不住的彩旗和汽球,向日葵粉海芋火龍果泡泡草搭配出的花團錦簇,大人小孩的笑鬧歡呼聲,略帶鹹腥味的海風……周圍一片嘈雜,陽光和汗水驀然間變得意味深長,和你注視不遠處纜繩桅杆的目光一樣。

愛上那樣的夏日真的不是什麽難事。那天的南街碼頭正好是全美一個為愛跋涉活動的終點站,身穿粉色T恤的人們從紐約上城步行至下城,穿過布魯克林大橋,陸陸續續到渡口會集,為乳癌病人募捐。遇到帶著鋪蓋卷從外州來的一家子,說一會兒還要去華爾街看銅牛。順著“北京號”桅杆往前瞧,高樓圍繞中的華爾街,離開碼頭不過就兩三個街區,這點距離對於剛剛走完十幾小時路程的女士而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而冬季的南街碼頭卻更像一部電影的片場。臨河那幢兩層樓鐵板建築的廊簷,在寒氣中勾勒出雲紋瓦當般的拍攝框架,神氣的水鳥、緩緩降落船塢的直升飛機、掛在甲板亭子上的紐約老照片、寥寥可數的遊人、酒吧門口的大螃蟹胖老頭招牌、碼頭邊那幾艘浪打不移的大船,駛過布魯克林大橋的地鐵列車……無意中成為框架內最具經典氣息的布景。
 
框架之外,我們從混沌乾坤中來,我們在凜冽徹骨的冷風裏輾轉,我們守在一場風雪的兩端,就像守著隱忍的激情、守著不確的傳說、守著歲月的沙漏……突然覺得自己又像十廿歲那樣懵懂無畏,感情涇渭分明,腳步不講章法,生命在手中的鏡頭下定格成一朵勇氣十足的浪花。凍得發白的台硌路讓人想念家鄉,布魯克林大橋下那家叫“橋”的咖啡館毫無顧忌地隨時間一起蒼老,Johnnie Walker藍牌威士忌在新豎起的廣告牌上散發出醇釀的誘惑,而那個跟Fulton漁市場隻隔了一個街區的“深紅色”海鮮館,又怎麽會隻有當地人才知道呢?


 
一月下旬,Will Smith曾在碼頭上拍他的新片《我是傳奇》(I Am Legend),電影是關於“最後一個紐約人”的,警車、軍車、直升飛機、路障、超過一千名的群眾演員,還有慕名而來的追星族……把淩晨攝氏零下十度的南街碼頭變成了一個場麵火爆的集市。想不到人類在紐約剩下最後一個同類之前,還曾有過那般穿透嚴寒的熱情。
 
雪繼續飄落。我們在碼頭四周胡亂逛著,遊手好閑,從容不迫。不知道要去哪裏,卻一點都不擔心,似乎還有大把的時間,還來得及試試不同的路、不同的走法,還來得及等一場又一場的雪,鋪滿冬日的片場,來得及等鏡頭推遠,等飛雪不緊不慢地、把東河和身旁疾步遠去的行人,變成一種模糊而若無其事的畫外音。
 
我忍不住又將鏡頭拉近,再來回切換閃回:粉紅色的T恤,“北京號”高聳的桅杆,木酒桶似的垃圾箱,齊刷刷一排蹲著發呆的海鷗,坐在欄杆上晃悠雙腿的甩狠女孩,老街牆上鏽跡斑駁的海星鐵釘,美味的生魚卷飯團,身背活動廣告牌在街角駐守的黑人男子,還有博物館那位同性戀講解員的單枚銀耳環……

最後,鏡頭又不由分說地搖回到初起時的漫天飛雪。

可是一時之間我卻起了猶疑,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極地的雪,還是上古的劫灰、前世的笛音……隔著殷殷眷戀綿綿情殤,隔著所有異時空間的懸念和凝視,吹、夢、成、古、今。

 

(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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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海上雲 回複 悄悄話 同意婭米的評語。第一段斷一下句,就是一首豆汁體的好詩!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美言!希望能讓這種詩意在生命中保持得久一些……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因為詩意的感覺,你的散文總是寫得跟詩一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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