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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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驚一乍爆米花

(2008-12-20 22:23:59) 下一個


“砰!”一聲震響,冷不丁嚇了我一跳。

那時我正站在新州北部“小渡口”的一家韓國超市裏、看小菜櫃台的師傅現做韓國泡菜。那紅紅的辣椒粉在大白菜上抹了一層又一層,直抹得人等不及就想撲過去嚐一口。

定一下神,我回過味來,那聲“砰”不是恐怖襲擊,一定又是在爆米香餅了吧。果然,轉過頭去,就瞧見了隔不多遠的另一個攤子、店家忙著把白白圓圓的米香餅往透明塑料口袋裏裝,旁邊還有位顧客正立等著取呢。

這家
韓國超市現爆現賣大片米香餅,一美元十個。爆米餅機是一口黑色圓鍋,仔細看其實就是一隻扁扁的高壓鍋,一壓,“砰”,得了,一片連一片地出產極快。我頭一次見著時就忍不住買了十片。那米香餅聞著實在是香,所以第一片剛出鍋,我就迫不及待一把接過、當場啃將起來,嗯,不錯,咬起來“嘎崩”鬆脆的,還入口即化……不過,慢著,這韓式米香餅怎麽既不甜也不鹹、淡而寡味呢?猜了猜,八成是為了緊跟時尚瘦身的要求吧,這健康倒是健康了,可比起童年南方弄堂裏那種香甜的爆炒米花兒,味道卻差了許多似的

那時候若來了
炒米的,小巷子裏即刻就熱鬧得過上節了。大人小孩互相一叫嚷,每家都拿著籮啊筐的出來爆炒米了。

說是爆炒米,其實可爆的遠不止大米。像玉米粒、黃豆、蠶豆,還有年糕片,都在可爆之列。當然,最好吃而難得的,絕對是爆年糕片。別的材料都好辦,你聽見了“
炒米來”的吆喝聲再去缸裏從容舀米抓豆都還來得及,隻有這年糕片,急切之間弄不來,得事先備下。年糕片是用寧波產的水磨年糕,成斤的買來,放到不軟不硬的當口(太軟了粘刀,太硬了費勁),把那白白的細長年糕條兒,切成一薄片一薄片的,擱竹匾裏放到大太陽底下暴曬若幹回,直曬到小白片兒幹幹硬硬、甚至出現細小裂縫,成了,收進木桶裏,等著走街串巷爆炒米的師傅來吧。對了,還忘了一樣,爆山芋(紅薯)幹片,也是要事先備妥材料的,不過山芋可比水磨年糕便宜多了,所以就沒那麽希罕。

爆炒米師傅不常來,每次一來大家就在他的攤子跟前排起長隊。排隊也並不是人非得在隊伍裏頭,隻要把裝著米啊豆子的
筐子籃子挨個兒擺那兒就是排隊了。小丫頭們在旁邊跳牛皮筋,男孩子打彈子拍煙殼,鬧猛極了。等快輪到時,才亮開嗓子叫自家大人出來……

最受我們歡迎的師傅叫張小三,張小三沒架子,小孩子再怎麽跟他鬧他也不惱。他不是本地人,但在蘇州那一帶待的時間長了,也學會了吳儂軟語,隻是張小三的蘇州話講得硬梆梆的,還略微嘶啞,很帶著些煙火色。我家門口有塊空地,張小三總是選在那兒擺開他的爆炒米家什。那套工具呢,收攏來可以用一條扁擔一肩挑,攤開來卻著實內容豐富:一個木製的風箱,一隻行灶,一個黑黑的橢圓狀鐵悶罐,一隻麻袋,裝著煤和柴爿的口袋,還有搪瓷杯一類的零碎物件。後來我讀《天龍八部》,看到老頑童周伯通的一心兩用招術,總會想金庸是不是從張小三輩處受到的啟發,因為張小三左手“呼哧呼哧”拉風箱,右手搖著鐵柄轉動架在行灶上的鐵悶罐,眼睛還得注意鐵悶罐這端鐵圈裏的壓力表以調整風箱的拉動速度,同時還不忘扯著嗓子喊幾聲“爆炒米來……”或應付大人們菜油、糖精的問題,甚至間中還會跟我們這些小搗蛋對罵幾句……,那何止一心兩用,簡直是一心四、五用嘛。想來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那些爆炒米師傅,其實是個個身懷著絕世武功的。

最絕世的當然是那一聲比爆竹更激動人心的
衝天巨響了。張小三停下手,站起來,戴上黑呼呼的手套,取下鐵悶罐 —  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忙不迭雙手捂住耳朵散得遠遠的 – 將鐵悶罐對著麻袋,取下搖柄上的套筒,套在鐵悶罐前端的一個柄上,嘴裏高喊一聲“響嘍 — ”,然後,“砰!”霧氣騰騰,逃開去的小囡們一個個又衝回來,爭相看張小三變戲法似地用一升鬥米加幾粒糖精、一勺菜油變出了幾餅幹箱又香又甜的炒米,同時髒兮兮的小手也迫不及待地伸過去,抓一把熱乎美味的爆米花送進口中

炒米還可以做成
米花糖,逢到快過新年了,外婆總會熬上半鍋麥芽糖,借來用四根木條釘成的模子,爆好的炒米花和麥芽糖漿拌勻,有時還會嵌進些花生、芝麻,然後倒在木框模子裏夯結實,待冷卻後切成塊,就是香噴噴的米花糖了。

父親是吳江人,靠近浙江嘉興,那一帶的年俗,客人進門,主人家頭一件事就是泡碗炒米茶出來
待客。碗是藍邊飯碗,講究點的用金邊碗,或者帶蓋的茶碗,抓兩把炒米,加點兒白砂糖,開水一衝,就是一碗又香又熱的炒米茶了,客人拿個羹匙慢慢舀著吃,大冬天的,著實暖胃。說是“炒米茶”,其實並不放茶葉。倒是吳江的另一種薰豆茶,也是待客喝的,那是有放茶葉的,除了一小撮茶葉,還要加薰青豆、曬幹了的胡蘿卜丁、芝麻和一種當地產的薄片小香幹。比較起來,那時我是更愛喝微鹹的薰青豆茶

如今這兩種茶都喝不到,爆炒米也多年不吃,倒是爆玉米花兒,會在兩種場合下與我相遇,舊夢重溫般的。一是公司裏上班到下午三、四點,有同事用微波爐爆玉米花吃,樓道裏便彌漫開一股濃香,忍不住去討兩把來解饞,或者幹脆自己拿一包ACT II去微波爆玉米粒兒。另一個場合當然是有新片上映的時候嘍,我總有本事在朋友們“小心發胖”、“垃圾食物”、“小杯就好了嘛”等一連串喋喋不休的熱切關心中,要上一大杯加了黃油、鹽的爆玉米花兒,外加一大杯加了冰塊的可樂,然後從容地走進電影院,慢慢享用,那樣的電影,就算藝術性差點,我也看得有滋有味。

想想從前過日子其實很簡單,不過就是些
在小弄堂裏炒米一類的通俗情節……我還記得張小三滿身煙薰火燎的樣子,任我們怎麽鬧也不惱……電影放了一半的時候,我開始懷疑張小三們其實身懷著絕世武功,風箱也許是件精巧暗器,爐火會不會燃出“七心海棠”的毒焰,還有那個鐵圈和套筒,閃閃發亮,在塵土中透出絲絲神秘……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明白過來,人總是要長大的,而長大以後的日子,卻又總是那麽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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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咦,這事哪年的存貨?怎麽我看著眼生?責令豆汁趕快拿到莊子裏去給其他掌櫃一起解饞:)
你們江南人確實花樣很多,我們小時候也就爆過爆米花和玉米花,其他一概不知道
海上雲 回複 悄悄話 有聲有色有味有趣。小時候每次爆了米花後,毫無節製地吃,直到嘴角長泡。。。

如果你是蘇州的,那解放前我老家歸蘇州,解放後劃歸上海,離太倉不遠。。。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真難得你還能找到這種照片。勾起我小時候的記憶。我們北方不爆年糕片,但是爆米花。師傅就是用這樣的爐子。小孩子們把一隻隻大盆擺在地上排隊,爐火前的空氣熱騰騰的起著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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