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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汪曾祺先生寫的一篇小說——《金冬心》,
講的是“揚州八怪”之首金農,
在揚州大鹽商程雪門宴請兩淮鹽務道鐵保珊的酒席上,
替程解圍的故事。
有錢人缺的是文化,
文化人缺的是錢,
自古如此~
小說著重寫了一場豪宴,宴會前後出現的人物卻有四個,袁枚、陳聾子、鐵保珊、程雪門。文人袁枚拒絕人的委婉、仆人陳聾子伺候人的勤快、官人鐵保珊的世故、商人程雪門的豪闊,四個不同人物在作者筆下個個鮮活且極符合各自的身份:袁枚的個性是通過一封書信、十套《隨園詩話》和退回來的十張燈體現出來的,話說得客氣,卻無實質性的幫助;陳聾子會做燈、信息靈通,卻手忙腳亂;鐵保珊身居高位,擅品詩書,長袖善舞;程雪門財大氣粗附庸風雅,絞盡腦汁隻圖討官家的歡心,卻文化底子薄弱差點出了大醜。
召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椶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剛從杭州掃墓回來。給祖墳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筆錢。杭州官員饋贈的程儀殊不豐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蓴菜,壇壇罐罐,裝了半船。裝蓴菜的瓷罐子裏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夠老是飲花雕酒喝蓴菜湯過日腳麽?開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揚州的。剛一進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是托李馥馨茶葉莊的船帶回來的。附有一封信。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金冬心當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後,來求冬心先生寫字畫畫的不多,他又買了兩塊大硯台,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手頭就有些緊。進了臘月,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麵由他自己書畫。自以為這主意很別致。他知道他的字畫在揚州實在不大賣得動了,——太多了,幾乎家家都有。過了正月初六,就叫陳聾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憑子才的麵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計不難推銷出去。他希望一張賣五十兩。少說,也能賣二十兩。不說別的,單是烏木燈架,也值個三兩二兩的。那麽,不無小補。
袁子才在小倉山房接見了陳聾子,很殷勤地詢問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麽轟動一時的詩文,說:“燈是好燈!詩、書、畫,可稱三絕。先放在我這裏吧。”
金冬心原以為過了元宵,袁子才就會兌了銀子來。不想過了清明,還沒有消息。
現在,退回來了!
袁枚的信寫得很有風致:“……金陵人隻解吃鴨月肅,光天白日,尚無目識字畫,安能於光燭影中別其媸妍耶?……”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州的鹺賈打秋風!——俗!
晚上吃了一碗雞絲麵,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
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蘿春,念了兩遍《金剛經》,趿著鞋,到小花圃裏看了看。寶珠山茶開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興致。他惦記著那十盆蘭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園新從福建運到十盆素心蘭。那樣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個箭子!索價五兩一盆,不貴!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燈賣出去,這十盆劍蘭就會擺在他的小花圃葦棚下的石條上。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他踱回書齋裏,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而且從字裏行間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陳聾子描繪的隨園:有幾顆柳樹,幾塊石頭,有一個半幹的水池子,池子邊種了十來棵木芙蓉,到處是草,草裏有蜈蚣……這樣一個破園子,會是江寧織造的大觀園麽?可笑!此人慣會吹牛,裝模作樣!他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借別人的賞識,為自己吹噓。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詩被人嫌隻為多!”再看看標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了一通!畢秋帆是什麽?——商人耳!鄭板橋對袁子才曾作過一句總評,說他是“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裏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麽函件簡帖。陳聾子捧出了一疊。金冬心拆看了,幾封,都沒有什麽意思,問:“還有沒有?”
陳聾子把腦門子一拍,說:“有!——我差一點忘了,我把它單獨放在拜匣裏了:程雪門有一張請帖,來了三天了!”“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哎喲!”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著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催請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道,非比尋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轎,往平山堂一看,隻見揚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藩臬二司、河工漕運、當地耆紳、清客名士,濟濟一堂。花翎補服,輝煌耀眼;輕衣緩帶,意態蕭閑。程雪門已在正麵榻座上陪著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來了,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豐采!鐵大人從都裏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門道了一聲“得罪!”自去應酬別的客人。大家隻見鐵保珊傾側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知他們談些什麽,不免悄悄議論。
“雪門今天請金冬心來陪鐵保珊,好大的麵子!”“聽說是鐵保珊指名要見的。”
“金冬心這時候才來,架子搭得不小!”
“看來他的字畫行情要漲!”
稍頃宴齊,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擺開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隻得從命。程雪門在這桌的主座上陪著。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鐵大人接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實在是沒有胃口,接到請帖,說:“請我,我到!可是我隻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程雪門說一定照辦。按揚州請客的規矩,菜單曾請鐵保珊過了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幹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隻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甲魚隻用裙邊。鮕花魚不用整條的,隻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車蟲敖隻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說:“那得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有有有!隨飯的炒菜也極素淨: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薑、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隻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鐵大人聽了菜單(他沒有看)說是“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請金冬心過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儂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金冬心嚐了嚐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寡飲無趣,要行一個酒令。他提出的這個酒令叫做“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麵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有的說不上來,甘願罰酒。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罰認罰!”借以湊趣的。臨了,到了程雪門。程雪門說了一句: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了:“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無是理!無是理!”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滿上!滿上!喝了!喝了!”
程雪門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謅出這樣一句不通的詩來,正在滿臉紫漲,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於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詩,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慚愧慚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學!佩服!佩服!”
程雪門哈哈大笑,連說:“過獎,過獎!——菜涼了,河豚要趁熱!”
於是大家的筷子一齊奔向楊妃乳。
鐵保珊拈須沉吟:這是元朝人的詩麽?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動聲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一千兩銀子。金冬心叫陳聾子告訴瞿家花園,把十盆劍蘭立刻送來。陳聾子剛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這十張燈收到廂房裏去。”
陳聾子提起兩張燈,金冬心又叫住他:“把這個——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
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斯文走狗!”
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汪曾祺:《金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