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穀先生

學者,詩人,書畫家,一級美術師。職業認證網球教練。現任“北美中紅書院”主席,”中華文化交流大使“等職。號白水道人,老泉,畫泉(多用於畫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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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我與齊白石先生二三事

(2022-08-11 09:54:51) 下一個

 

 
我與齊白石先生二三事
文 / 啟功

 

齊白石先生的名望,可以說是舉世周知的,不但中國人都熟悉,在世界各國中,也不是陌生人。他的篆刻、繪畫、書法、詩句,都各有特點,用不著在這裏多加重複敘述。現在要寫的,隻是我個人接觸到的幾件軼事,也就是老先生生活中的幾個側麵,從這裏可以看到他的生活、風趣,對於從旁印證他的性格和藝術的特點,大概也不是沒有點滴的幫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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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遠房的叔祖,是個封建官僚,曾買了一批鬆柏木材,就開起棺材鋪來。齊先生有一口“壽材”,是他從家鄉帶到北京來的,擺在跨車胡同住宅正房西間窗戶外的廊子上,棺上蓋著些防雨的油布,來的客人常認為是個長案子或大箱子之類的東西。一天老先生與客人談起棺材問題,說道“我這一個……”如何如何,便領著客人到廊子上揭開油布來看,我才吃驚地知道了那是一口棺材。這時他已經委托我的這位叔祖另做好木料的新壽材,尚未做成,這舊的也還沒有換掉。後來新的做成,也沒放在廊上,廊上擺著的還是那個舊的。客人對於此事,有種種不同的評論,有人認為老先生好奇,有人認為是一種引人注意的“噱頭”,有人認為是“達觀”的表現。後來我到過了湖南的農村,才知道這本是先生家鄉的習慣,人家有老人,預製壽材,有的做出板來,有的做成棺材,往往放在戶外窗下,並沒什麽稀奇。那時我是一個生長在北京城的青年,自然不會不“少見多怪”了。

 

我認識齊先生,即是由我這位叔祖的介紹,當時我年齡隻有十七八歲。我自幼喜愛畫畫,這時已向賈羲民先生學畫,並由賈先生介紹向吳鏡汀先生請教。對於齊先生的畫,隻聽說是好,至於怎麽好,應該怎麽學,則是茫然無所知的。我那個叔祖因為看見齊先生的畫大量賣錢,就以為隻要畫齊先生那樣的畫便能賣錢,他卻沒想,他自己做的棺材能賣錢,是因為它是木頭做的,如果是紙糊的即使樣式絲毫不差,也不會有人買去做秘器。即使是用澄心堂、金粟山紙糊的也沒什麽好看,如果用金銀鑄造,也沒人抬得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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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大我整整五十歲,對我很優待,大約老年人沒有不喜愛孩子的。我有較長一段時間沒去看他,他向胡佩衡先生說:“那個小孩怎麽好久不來了?”我現在的年齡已經超過了齊先生初次接見我時的年齡,回顧我在藝術上無論應得多少分,向齊先生學了沒有,即由於先生這一句殷勤的垂問,也使我永遠不能不稱他老先生是我的一位老師! 

 

齊先生早年刻苦學習的事,大家已經傳述很多,在這裏我想談兩件重要的文物,也就是齊先生刻苦用功的兩件“物證”:一件是用油竹紙描的《芥子園畫譜》,一件是用油竹紙描的《二金蝶堂印譜》。那本畫譜,沒畫上顏色,可見當時根據的底本並不是套版設色的善本。即那一種多次重翻的印本,先生描寫的也一絲不苟,連那些枯筆破鋒,都不“走樣”。這本,可惜當時已殘缺不全。尤其令人驚歎的是那本趙之謙的印譜,我那時雖沒見過許多印譜,但常看蘸印泥打印出來的印章,它們與用筆描成的有顯著的差異,而宋元人用的墨印,卻完全沒有見過。當我打開先生手描的那本印譜時,驚奇地、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話:“怎麽?還有黑色印泥呀?”及至我得知是用筆描成的,再仔細去看,仍然看不出筆描的痕跡。慚愧啊!我少年時學習的條件不算不苦,但我竟自有兩部《芥子園畫譜》,一部是巢勳重摹的石印本,一部是翻刻的木板本,我從來沒有從頭至尾臨仿過一次。今天齊先生的藝術創作,保存在國內外各個博物館中,而我在中年青年時也曾有些繪畫作品,即使現在偶然有所存留,將來也必然與我的骨頭同歸腐朽。諸位青年朋友啊,這個客觀的真理,無情的事例,是多麽值得深思熟慮的啊!這裏我也要附帶說明,藝術的成就,絕不是單靠照貓畫虎地描摹,我也不是在這裏提倡描摹,我隻是要說明齊老先生在青年時得到參考書的困難,偶然借到了,又是如何仔細地複製下來,以備隨時翻閱借鑒,在艱難的條件下是如何刻苦用功的。他那種看去橫塗豎抹的筆畫,又是怎樣走過精雕細琢的道路的。我也不是說這種精神隻有齊先生在清代末年才有,即如在浩劫中,我們學校裏有不少同學偷偷地借到幾本參考書,沒日沒夜地抄成小冊後,還訂成硬皮包脊的精裝小冊,這豈能不說是那些罪人們滅絕民族文化罪惡企圖意外的相反後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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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對於寫字,是不主張臨帖的。他說字就那麽寫去,愛怎麽寫就怎麽寫。他又說碑帖裏隻有李邕的《雲麾李思訓碑》最好。他家裏掛著一副宋代陳摶寫的對聯拓本:“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摶(下有‘圖南’印章)。”這聯的字體是北魏《石門銘》的樣子,這十個字也見於《石門銘》裏。但是擴大臨寫的,遠看去,很似康南海寫的。老先生每每對人誇獎這副對聯寫得怎麽好,還說自己學過多次總是學不好,以說明這聯上字的水平之高。我還看見過齊先生中年時用篆書寫的一副聯:“老樹著花偏有態,春蠶食葉例抽絲。”筆畫圓潤飽滿,轉折處交代分明,一個個字,都像老先生中年時刻的印章,又很像吳讓之刻的印章,也像吳昌碩中年學吳讓之的印章。又曾見到他四十多歲時畫的山水,題字完全是何子貞樣。我才知道老先生曾用過什麽功夫。他教人愛怎麽寫就怎麽寫的理論,是他老先生自己晚年想要融化從前所學的,也可以說是想擺脫從前所學的,是他內心對自己的希望。當他對學生說出時,漏掉了前半。好比一個人消化不佳時,服用藥物,幫助消化。但吃的並不甚多,甚至還沒吃飽的人,隨便服用強烈的助消化劑,是會發生營養不良症的。

 

齊先生畫的特點,人所共見,親見過先生作畫的,就不如隻見到先生作品的那麽多了。一次我看到先生正在作畫,畫一個漁翁,手提竹籃,肩荷釣竿,身披蓑衣,頭戴箬笠,赤著腳,站在那裏,原是先生常畫的一幅稿本。那天先生鋪開紙,拿起炭條,向紙上仔細端詳。然後一一畫去。我當時的感想正和初見先生刻印時一樣,驚訝的是先生畫筆那樣毫無拘束,造型又那麽不求形似,滿以為臨紙都是信手一揮,沒想到起草時,卻是如此精心!當用炭條畫到膝下小腿到腳趾部分時,隻見畫了一條長勾短股的九十度的線條,又和這條線平行著另畫一個勾股。這時忽然抬頭問我:“你知道什麽是大家,什麽是名家嗎?”我當時隻曾在《桐陰論畫》上見到秦祖永評論明清畫家時分過這兩類,但不知怎麽講,以什麽為標準。既然說不出具體答案來,隻好回答:“不知道。”先生說:“大家畫,畫腳,不畫踝骨,就這麽一來,名家就要畫出骨形了。”說罷,然後在這兩道平行的勾股線勾的一端畫上四個小短筆,果然是五個腳趾的一隻腳。我從這時以後,大約二十多年,才從八股文的選本上見到大家、名家的分類,見到八股選本上的眉批和夾批,才了然《桐陰論畫》中不但分大家、名家是從八股選本中來的,即眉批、夾批也是從那裏學來的。齊先生雖然生在晚清,但沒聽說學做過八股,那麽無疑也是看了《桐陰論畫》的。

 

齊先生在出處上是正義凜然的,抗日戰爭後,偽政權的“國立藝專”送給他聘書,請他繼續當藝專的教授,齊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寫了五個字“齊白石死了”,原封退回。又一次偽警察挨戶要出人,要出錢,說是為了什麽事。他表白他沒叫齊家出人出錢,因此便提出要齊先生一幅畫,先生大怒,對家裏人說:“找我的拐杖來,我去打他。”那人聽到,也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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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有時也有些舊文人自造“佳話”的興趣。從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著手推獨輪車,賣大白菜,用戶選購, 作過冬的儲存菜, 每一車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錢。一次菜車走過先生家門,先生向賣菜人說明自己的畫能值多少錢,自己願意給他畫一幅白菜,換他一車白菜。不料這個“賣菜傭”並沒有“六朝煙水氣”,也不懂一幅畫確可以抵一車菜而有餘,他竟自說:“這個老頭兒真沒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換我的真白菜。”如果這次交易成功,於是“畫換白菜”,“畫代鈔票”等等佳話,即可不脛而走。沒想到這方麵的佳話並未留成,而賣菜商這兩句煞風景的話,卻被人傳為談資。從語言上看,這話真堪入《世說新語》;從哲理上看,畫是假白菜,也足發人深思。明代收藏《清明上河圖》的人如果參透這個道理,也就不致有那場禍患了。可惜的是這次佳話, 沒能屬於齊先生, 卻無意中為賣菜人所享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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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QI GONG
 

 

作者簡介:啟功(1912-2005),自稱“姓啟名功”,字元白,也作元伯,號苑北居士,北京市滿人。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中國當代著名書畫家、教育家、古典文獻學家、鑒定家、紅學家、詩人,國學大師。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教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博士研究生導師、九三學社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世界華人書畫家聯合會創會主席,中國佛教協會、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顧問,西泠印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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