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的章草書,
不愧為一座高峰,
可謂影響深遠,
後來之學章草者,
亦多承其法脈。
宋克(一三二七—一三八七),字仲溫,一字克溫,居南宮裏,自號南宮生,又號東吳生,書齋名為意可軒。吳郡長洲(今蘇州吳縣)人,在書法上,當時與宋璲、宋廣、沈度、沈粲齊名,有“三宋二沈”之稱,然其書法成就與影響,諸子遠不能與宋克相比肩。宋克又善詩,與高啟等十人著稱詩壇,號稱“北郭十才子”。能畫,嚐作竹石叢篁,亦為人稱賞。
據記,宋克性豪爽,身偉岸,喜走馬擊劍,任俠好施,以至家產殆盡。於元末,北走中原,舉義起事,未料中道受阻,不能如願,遂轉親山水,泛長江,下金陵,遊金華,過會稽,搜奇覽勝,尋幽探古。歸家則潛研書畫,專心翰墨,亦曾師事饒介,間接康裏子山書脈。
洪武初,宋克曾任陝西鳳翔縣同知,然性本放浪,豈能適應官場羈絆,赴任未幾,便辭官還鄉,與文友楊維楨、倪瓚等詩酒唱和,書畫流連,寄情筆墨,樂此不疲,給後人留下了一份值得永遠研習的文化財富。
古往今來,成為書家者,無不承接傳統,皆以臨摹古人法書名帖為不二法門,舍此手段,而成家者,未之有也。宋克,元末明初之大家,其章草書,享譽數百年。宋克初師饒介,繼而臨古,“杜門染翰,日費十紙,遂以善書名天下。”正青出於藍,藝過於師者。其書跡,傳諸而今,有“庚戌七月十八日”書皇象《急就章》,故宮博物院藏,尤為人所稱道。
庚戌為明太祖洪武三年(一三七〇),是時,宋克四十四歲,正當盛年,精力彌滿,書道功深。觀其所作,想見書家命筆時神閑氣定,徐徐寫來,不激不厲,洋洋灑灑兩千餘字,無一點苟且,無一畫草率,從始至終,用誌不分,一以貫之,但見結體純正,筆致精微,足徵其作字之敬業精神。成化中,周鼎跋是卷,有句雲:“餘所見(宋克臨寫急就章)蓋不可指計矣。”亦可知宋克對章草臨習之勤甚。而吳寬雲:“仲溫學索靖草書勢,蓋得其妙,而無愧於靖者也。”則見宋克學章草,不專主一家,而能博采眾長,又知其掇拾之寬且精也。
章草源於篆隸,秦末漢初即見於世,秦文隸變,赴速急就,省簡為用,應運而生。至西漢元帝時,黃門令史遊作《急就章》,整飭文字,規範結體,損隸之規模,存字之波磔,行筆簡捷,縱任奔逸,是為草書,初具法則。後之崔瑗、杜度、張芝諸家,繼其餘緒,增損補益,愈臻成熟。任何一種字體的產生、成熟,都需要時間的打磨,漸至定型而完善。至三國時吳皇象所臨《急就章》,尤為後世所矚目,雖屢經傳摹搥拓,殘缺嚴重,而波磔顧盼之神態猶見,簡古沉遠之氣象尚存,以致後之書家無不研讀臨寫,以為範本。
章草因今草之流行而式微,至隋人書《出師頌》,幾成絕響。到元代,趙孟頫在書壇,大興複古之風,章草書,遂為昭蘇,一時書家輩出,且多善章草者,趙孟頫外,鮮於樞、鄧文原、康裏子山、俞和、楊維楨以及後之宋克,皆為一代大家。然以漢晉間書家與元明間書家所書章草作比較,自有古質而今妍之差別,究其因原,前者章草書,以篆隸入,篆趣隸意,從母體中自然流露,波挑神采是原生態的;而後者之章草書,其母體是楷,是行,是今草,故其麵目雖存波磔,卻是後天的補飾,巧則巧矣,總覺有隔,此亦時代使然,今古不同,基因所致,宋克雖一代宗匠,概不能例外。
臨古法帖,不獨要研習其結字用筆,體察其姿致神態,同時對其文字,亦需誦讀理解,披其文,明其義,入其情,然後方秉筆臨寫,賓主親近,聲氣相投,手調適,心歡娛,下筆便有入處,所臨自現神采。形質意趣既現,心摹手追愈勤,如是往複,不知倦怠,日久功深,自入堂奧。宋克臨古章草,不可“指計”,所書皇象急就章,以此為最,其謹嚴工整,一絲不苟之臨習態度,從楮墨間當可體察,令人敬佩,發人深省。
《急就章》,凡三十一章,以七言句為主,大體押韻。在其傳承過程中,因傳拓摹寫,或有缺失,或有倒置,或有衍文,或有脫字,以致某些章句,今天讀來,便不能順暢。簡言之,第一章總起七言五句,接則“請道其章”,便開始以三字句以作姓名之介紹,從第七章起,到第三十章止,則“分別部居”,“羅列諸物”,為絲織、為農產、為衣食、為金鐵、為竹器、為陶皿、為裝飾、為樂器、為身體、為車騎、為廬舍、為六畜、為鳥獸、為病疾、為醫藥、為風俗、為禮法……不一而絕,皆大體羅列當時之常用字和日常事與物,以為蒙童課讀之需要。最後第三十一章則以四言為頌詞作結,惟第十六句為三字句。
宋克所臨皇象《急就章》,雖為精工,亦有筆誤處,謹為標記:“第四”中,有“聶邗將、求男弟”,誤作“聶將求邗男弟”,“邗”為脫字,待發覺,遂補寫“求”下。“第廿一”中,第二句“雌雄牝牡相隨趨”,脫“雌”字,“第廿二”中,第六句“虐瘚痛瘀淋溫病”,脫“瘀”字。“第廿四”中,第七句,“哭”下衍“吊”字,第八句“官”下衍“龜”字。“第廿七”中,第二句“誅罰”之“誅”字,誤作“誠”字。“第卅一”中,第四句“臣”下衍“萬”字。此外整篇中,尚存倒置脫落處,以致不能暢讀上口,待後得暇,再作整理標識。
明人周鼎有雲:“仲溫急就章,有臨與不臨之分,臨者全;不臨者,或前後段各半而止,或起中段,隨意所至,多不全。”此篇急就章,正“不全”者也。與其所書《張懷瓘論用筆十法》相屬,知為同時之習作。《論用筆十法》,僅書寥寥十五行,楷、行、章草並用,所謂“混合體”者,最後三行,以章草之字法,作今草之連綿,隨機變化,自然天成。而所書《急就章》,止前十章。
“急就章”三字,以楷書出之,可見其胎息鍾王,出入魏晉,運筆灑脫而法度嚴謹,風神秀逸而韻致高古,與《論用筆十法》中之楷書,一脈相承。其下正篇,略去序號,連章而書,其字純以章草出之,雖互不連屬,字字獨立,氣貫神暢,運以己意,而不斤斤於點畫之形貌,由臨習而進入自由書寫之狀態。審其所作,因時見變體、脫字、甚而筆誤者,乃知此作為背寫而非對臨者。諸如“急就奇觚”之“作”。“羅列諸物”之“作”。“榮惠常”之“字作”。“烏承祿”之“字作”,“字誤作”。“朱交便”之“”字作“”。“昭小兄”之“”字誤作“”。“柳堯舜”之“”字作“”字。“蕭彭祖”之“”字更省簡為“”。“崔孝襄”之“”字作“”。而“聶邗將”,“聶”下脫“邗將,求男弟,過說長,祝恭敬,審”十二字。“柴桂林”中脫“桂”字。“減罷軍”之“”字誤作“”。“豹首落莽”之“”字誤作“”。“烝栗絹紺”之“”字作“”。“素帛蟬”之“”字作“”。“絲絮綿”之“”字作“”。“綸組繼綬以高遷”中“綸”下脫“組”字,“以”下衍“齊”字。“取下付予”,“予”下脫“相因緣”三字,“饊飴餳”,“飴”下脫“餳”字。“園菜果蓏助米糧”,“”字作“”二字狀。“菜”下衍“梁木”二字,“蓏”下脫“助米”二字。“甘麩”之“”字作“”。“襜褕袷複”,“褕”上脫“襜”字,“褕”下脫“袷”字。“尚韋不借”中“尚韋”改書為“裳幃“,則似有意為之。“愈比倫”,“”字作“”等等,僅此,可見是作為書家背臨無疑。亦征其宋克對《急就章》用功之勤,所得尤著。
觀其此作運筆,輕撇重捺,提按有度,隨心所欲而結意純美,有若清風生樹,翠葉飛動,其聲瑟瑟,其勢曼妙,雖為習作,而其魅力無窮。宋克不愧為明初書壇之宗匠,章草之楷模。
現藏天津博物館,宋克所書《急就章》,書於“洪武丁卯六月十日”,乃為書家辭世前半年之作品,或可稱其為絕筆。前六章全失,第七章殘部分,是為“不全”本。此作雖曰“臨”寫,卻純出己意,以自家之筆墨,書古人之章句,不拘陳法,縱情奔逸,波捺險峻,時出新致,正書家之本色,與其個性豪放相表裏,書中猶見走馬擊劍之風神。有以“波險太過,筋距溢出,遂成佻卞”之誚,豈真知書者?
劉熙載《藝概·書概》有雲:“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宋克“庚戌”年所書《急就章》,乃理性之書,給人以端莊純正,典型和平的感覺,乃臨古之作,謹守“擬之者貴似”的法則,力求古質,以追前人之韻趣與氣象,是為作者“求工”之作,篤行敬業,乃書家成功之門徑。而其“丁卯”年所作,則為感性之書,落筆千字,徜徉恣肆,跌宕起伏,適意任情。雖為放逸,卻不失簡古沉雄之根本。正“由工求不工”者也。其結體運筆或有過之,既是缺點,卻也正是特點。有此特點,宋克方為宋克者。入古以出新,繼古以開今,成大家者,無不具自家麵目,讀某甲某乙之書跡,便見某甲某乙之須眉。舍此須眉,某甲某乙為誰,則難言矣。
觀此作,尚見作者精神健旺,健筆淩雲,孰料不到半年時間,這位年僅六十一歲的章草巨擘便與世長辭了。此殘卷在書寫過程中,也有衍、脫和筆誤,諸如第十五行,“薺”下脫“介”字。第二十一行衍“縷”字,後已點去。第四十四行“疏”字誤為“流”字。第五十九行“頸”下脫“項”字。第八十五行“雄”上脫“雌”字。第八十六行“鵠”下脫“雁”字。第九十九行“苓”字誤作“答”字。第一〇五行“保”上脫“社”字。第一三九行衍“檄”字,為改寫。第一四二行“街”下脫“術”字。
讀書史、書論,熟悉書法發展之曆史,明了書體之流變,探索書法之傳承,品藻書家之高下,賞鑒書藝之特色,解析書法之技術,或為長篇巨製,或為零星短章,總觀之,則各抒己見,包羅萬有,以故,書史、書論,向為曆代書家重視,宋克自不會例外。
從其所書孫過庭《書譜》與張懷瓘《論用筆十法》,即可窺其對書論研讀的認真。孫過庭,工楷書、行書、草書,尤以所作草書為著稱,宗法二王,得其法脈,“垂拱三年”,所書《書譜·卷上》,文章文辭簡約而章句典麗,義理明晰而旨趣深邃,略論漢末魏晉之書家,敘書家品性修為到書作之形質性情,探章法與筆法之變化,解“平正”與“險絕”之關係……無不探幽索微,詮釋詳盡,頗能開啟後學之器識,弘揚既往之風規。孫過庭尚工章草,有傳所書《佛遺教經》一卷,亦為後人所珍重,多有摹寫翻刻者。宋克對此同鄉先賢之書論、書跡,定是仰之敬之,鑽研臨習,不知倦怠。
而開元中書家張懷瓘,雖其書跡鮮見,而呂總《續書評》有雲:“懷瓘草書繼以章草,新意頗多。”《書史會要》亦有雲:“懷瓘善真、行、草、小篆、八分。”僅此,即可知張懷瓘所作章草書必能入古出新,篆情隸意流溢楮墨間。而其書論,乃為學書之度世之金針,宋克見之,奉為圭臬,抄錄《論用筆十法》,當為其佐證。
宋克之所書《書譜》與《論用筆十法》,皆以“混合體”出之。楷書與章草互相生發,各盡其妙,又能神韻相諧,血脈通貫,謀篇布局,新意獨創,則為宋克一家特有之麵目。前言楷書清和淳雅,而不失靈動灑脫,章草運筆謹守楷書法度,點畫筆筆到位,二體對接呼應,若合一契,天衣無縫。想見書家作字時,研習書論之餘,攝其旨要,會通精義,然後端心正念,伏案作書,或楷或草,如山間流水,浪石飛花,如閑雲在天,卷舒自如。而其終篇,無一筆之苟且,誠一代之典範,傳諸而今,亦稀世之遺珍。其所書《論用筆十法》,前已論及,乃為率意之作,由楷而行,由行而章草,由章草而今草,行筆漸見急速,而整體則和諧統一,俯仰呼應,融合映帶,楷不板滯,草能凝重,亦見其書論之精神。
以上兩件書跡,皆為殘本,已難覓其年款,而其風格, 與“庚戌七月十八日”所書《急就章》相仿佛,當在至正末到洪武初之間。
宋克草書,今之存世者,有“至正己醜七月廿八日”所書《進學解》,時值公元一三四九年,宋克年方二十三歲,少年意氣,猶見毫端,把筆疾書,有奔蛇走虺之氣勢,或一行一筆,連綿直下,有如高山墜瀑,遠紹顛素之縱邁,近汲子山之超脫;或一字獨立,若嶺頭之孤鬆,波磔頓現,畫如屈鐵,時見章草之意趣。弱冠之作,骨力勁健,書道功深,一代宗匠,初見端倪。而其三十四歲時,即“至正二十年(一三六〇)三月”所書《唐宋人詩卷》(舊題《宋仲溫錄唐人歌》),則為另一境界,書家經十數年磨礪,火氣退盡,品自日高,筆下簡勁沉穩,體勢娟秀妍美,行筆不激不厲,能傳二王韻致。此作是今草,又多章草意趣,今妍中不乏古質,是為宋克之力作。此外所書《劉楨公?詩》立軸,則見其放筆流走,揮灑自如,以章草為根柢,作今草之麵目,風度翩翩,允為佳構。然宋克所書今草,雖有姿致,總不脫章草藩籬。在中國書法史上,特別是元明之際,宋克的章草書,不愧為一座高峰,可謂影響深遠,後來之學章草者,亦多承其法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