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工作周
第二天,小琴,淑華, 二毛和我組成一個小隊,由小琴當隊長,到離公社最遠的十二大隊開展工作。
剛下過春雨,各種小春作物好象理解人們焦急的盼它們成熟的心情,憋足了勁地長。一路上,我們似乎可以聽見小麥灌漿,桑樹展枝的沙沙聲。和這生機勃勃的春天形成鮮明對照,田裏幹活的人有氣無力 -- 他們都餓著肚子。右麵坡上十來個幹活的人遠遠地看到我們從壩上走過,其中一個來了精神,大聲說:“公社要搞計劃生育了,喊你們這些人不要做娃兒!”(農民管做愛為做娃兒)。
“造孽。” 一個老年婦女說:“大姑娘來管這些事。”
“你小心點!” 另一個年輕男人說:“那個葉小琴厲害得很,能立馬把你男人的錘子敲了。”
眾人轟然大笑。隨著笑聲的起伏,鋤頭參差不齊的舉起來,這才想起站了好久沒幹活兒了,忙止了笑幹起來。
計劃生育是國家的一項基本國策,我們心中自有一股凜然正氣,對這些髒話毫不在意,隻想快點趕到十裏路外的十二大隊。
十點過,我們每人腳上帶三,四斤重的泥濘,來到大隊會計趙興華的院子。刮掉腳上的泥,我們進了他的堂屋。
趙興華是個二十六, 七歲的青年農民,人精瘦。骨頭嶙嶙的臉從來沒刮過,下巴上稀稀拉拉掛幾根山羊胡。頭發也從沒剃過似的,軟塌塌貼在頭上。隻有那眼睛,閃爍著幽默和智慧。他是我們公社最有文化的農民之一, 68屆的高中生。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不會還呆在農村。七七年恢複高考後, 他上了財經大學。十年後成了經濟專家。這是後話。此刻他畢恭畢敬地指點著大隊的帳簿,對我們說:
“工作組的同誌你們放心。計劃生育各項政策在我們隊是堅決執行的。你看這是七三年以後的分糧花名冊,所有七歲以下的娃兒都隻分了大人一半的糧。”
“七三年以前的呢?” 我是新手,問題有些不著邊際。
“七三年以前政策不同,口糧照人頭分,剛生下的奶娃兒也跟大人一樣分糧,所以那時生娃劃得來,娃兒越多,越有糧吃。”
“今年你們大隊的生育指標,都落實到人頭了嗎?” 小琴畢竟有經驗,總是問到點上。
“我們大隊有一百六十二對育齡夫婦。按指標,今年隻能生四個。給了張宗華,郭富成,劉大海家 -- 這三家都是新媳婦,頭胎。另一個給了肖興民,他隻有一個姑娘,五歲了,下麵的都沒養住。讓他再生一個。”
”你知道今年又有新政策。隻有照生育指標生的才能上戶分糧,其他的都是黑人。”
“知道的知道的!” 趙會計一臉嚴肅:“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是跟包產到戶,搞資本主義一樣的嚴重犯罪。公社每次開會都講得很清楚。我們也跟社員傳達清楚了的。”
“我們明年要來複查的。” 淑華幫小琴敲邊鼓。
“自然自然。這個做不了假的。隊上就打這點糧食,不按政策分,娃兒少的就會到公社告狀。我隻有兩個娃兒,最擁護這個政策”。
“現在隊上有多少人懷孕了?”
我看著趙會計遞過來的十四對名字問:“有沒有懷上了瞞著的?”
“一個隊裏的事瞞不住的。一家子有妯娌,姑子和婆婆。這女人最愛翻閑話,床上摸了幾把都曉得的”。他突然要笑,看我們都正正經經的樣子,強忍住了。
看完帳目,已經十二點過了,我們鬆了一口氣。這時會計娘子下工回來,張羅著為我們作飯。二毛抽煙,遞給會計一枝。他愛撫地把玩了一陣香煙,然後點上,吐著煙圈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勢,跟二毛擺起了龍門陣(即聊天)。
“大會計你兒也有了,女也有了,采取措施沒有?” 二毛問。
“我最擁護計劃生育。老二生下來,我堂客就上了環。明擺著的, 娃兒多了日子不好過。” 他頓了頓說:“照我的看法, 計劃生育應該全方位下工夫。農民的教育水平,經濟能力,家庭、社會結構,政府的各項政策都理順了,生育率慢慢就會降下來。現在這樣,弄個工作組天天跑,一百多對育齡夫婦, 箍定了隻有四個生育指標, 其他的全部打掉,一步下個整樓梯,狠了點。如果工作組走了,不又升回去嗎?”
“上級的決定不會錯!” 小琴永遠是一本正經。“計劃生育搞三年了,人口照樣呼呼往上漲。四川六八年時七千萬人,現在一億了。地隻有這麽大,三千萬人哪裏刨食去?你們當幹部的都這樣想,我們怎麽做工作?”
“那是那是,工作組同誌高瞻遠矚。”趙會計炙地收起笑容,馬上坐正身子,又畢恭畢敬起來。
說話間午飯來了。每人一海碗紅薯塊煮玉米糊。我們本沒指望下鄉來能吃到糧食,盡管玉米糊稀得照得見人影,我們還是驚詫無比。趙會計有些得意地說:
“全大隊除了軍官娘子,再沒有第二家還有糧食。李書記和劉大富家也不行。”
“你有什麽高招?”
“紅薯半年糧,紅薯和南瓜的儲存最是重要。不是吹牛,我的菜窯砌得最科學,全公社第一,公社糧站那個窯恐怕都差點。人家紅薯爛40%,我的隻爛20%。所以我到小春了還有紅薯吃。”
“就這麽點能耐!” 會計婆娘哂怪著,”別人家收糧食時還放開了肚子吃幾天,我們一年到頭都緊著肚皮。”
吃完飯,我們一起來到大隊學校。本來說好二點鍾開會,現在除了大隊書記外,隻稀稀拉拉來了幾個人。一直等到三點半,該來的三百多育齡男女總算來了近二百。不能再等了。大隊李書記先講話,把計劃生育的分糧政策,上戶口政策又說了一遍。趙會計接著現身說法,講了節育,避孕和隻有兩個娃的好處。話沒說完,一個大塊頭從屋中間站起來說:“大會計,你當然說得輕巧。你的娃兒跟你的胡子一樣多。我就沒輒。看我這把胡子,做一回是一個。” 幾百人笑得前仰後合。小琴黑了臉,斷喝一聲:“別炫臉!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要想搗亂沒你們好果子吃!” 大家噤住了。
接著二毛,淑華和我分別講解安節育環,結紮輸卵管,輸精管的大致過程。當我們把男女生殖器示範圖掛出來後,年青媳婦們羞紅了臉,底著頭飛針走線;中,老年男人對圖看了幾眼,就專心致誌地裹起了葉子煙;大娘們一臉木然,自顧照看著麽娃子;嫂子們帶了見過世麵的笑意,悄聲交換她們理家教子的經驗;隻有那二十出頭,三十掛邊的年輕男人,一個勁朝前麵挪,裝模作樣地認真聽講提問:
“那疙瘩叫啥?”
“卵子!不,卵巢。”
“我懂了,結紮就是閹了。”
“郭閹匠,你上個月給我閹的老公豬昨天又爬背了。你跟老子沒把那根管切幹淨。”
“..........”
屋子裏又響起了壓抑的笑聲.
最後,小琴讓我念了那十對非計劃懷孕的夫婦的名單,接著說:“聽清楚了啊?你們十個,是不能生的,趁早到醫院刮了。逃不掉的!”
這時,一個幹淨周正的年輕媳婦,躊躇了一下,決然站起來說:“工作組同誌,我要問一下,這計劃生育是隻對著我們平頭百姓,還是對幹部也一視同仁?”
她叫黃良瓊。趙會計剛才專門提起過她,說她是隊裏婆娘們的頭。先把她思想通了,才能開展工作。
黃良瓊果然於眾不同。與大多數篷頭蓋麵,衣襟不整的媳婦們相比,她顯得幹淨利落。對襟衫的領子是扣周正了的。居然還刷過牙,這在年輕姑娘中也是少見的。
黃良瓊和大隊李書記曾是一對情哥情妹。李書記當兵的頭幾年,倆人還熱得火炭一樣。後來李書記提了排長,既便複員回家,也不會是一般農民。家裏人就覺得李書記該配一個有家底的媳婦。黃良瓊父母早亡,哥嫂當家,自然指望不上象樣的嫁妝。她就是象傳說中的田螺仙姑一樣美麗能幹,也不能象田螺仙姑一樣變出白米幹飯。所以李書記由家裏做主,娶了劉家的獨生女兒,老丈人是吃國家糧,拿國家工資的工人。
也是黃良瓊命苦。嫂子不待見她。把她胡亂配了本隊的侯德才,一個又矮又醜的光棍漢。黃良瓊不認命,憋著勁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去。每天清早,眾人都沒起床,就聽見黃良瓊粗著喉嚨,吩咐男人孩子們一天的活計。連她那才四歲的老二,一天也要扯滿一背兜豬草。人們當麵背後都稱讚:“看人家黃良瓊,男人雖不得力,日子也不比我們差。”
照會計趙興華的說法:“李書記還是稀奇(心痛)她,有好事總照顧著。要不然也不能過得這樣。”
此刻見她發問。小琴不慌不忙地回答:“當然一視同仁。有幹部家屬沒到會的嗎?”
“軍官娘子呀!”七,八個媳婦搶著說,“隻怕你請不來。”
我們當即決定並宣布,明天造訪軍官娘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