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雞的願望如此強烈,真想不起是源於何時了。
也許是那年,鄰家的二娃很煩躁,無事生非地欺侮院裏的丫頭們。二娃,為啥呀?我問。
二娃也不答話,眼睛直愣愣盯著院壩裏的一群雞。
一群育齡母雞正在解決一根幹玉米棒,纖纖細啄,肥肥屁股,腹中還懷著1、2、3個將下未下的蛋,頭輕尾重,哪裏啄得動?其中臉蛋最紅的那個,撤離戰場,一步三搖地走到屋角打盹兒的大公雞麵前,羞答答地把臉在他脖子上噌了噌,不知說了什麽,也許什麽都沒說。公雞立馬睜圓眼睛,蹬蹬蹬跑到玉米棒前,好家夥,厚實的雞冠,滿臉的絡腮胡,重量都在頭上,一下嘴就是一榔頭。鑿下一粒,含在嘴裏用舌頭添添,卻不咽下去,小心擺在地上,嘴裏GE GE呼喚著,圍著玉米粒單腳跳著繞圈子,那另一支腿收於腹部,隨時準備重腿出擊來犯之敵。一邊跳,一邊伸下翅膀維持平衡 - --這就是金雞獨立了。紅臉妹妹瀟瀟亭亭走過來,心安理得地把玉米粒兒吃個一幹二淨。
我當時想,爸爸就是這隻大公雞,我以後也要找這樣一隻大公雞。
二娃眼睛裏透著主意 -- 我得殺了那母雞,省得爸爸見了心煩,時不時拿我出氣 -- 二娃媽媽當右派下放到邊遠農村,已經5年沒回家了。
紅臉母雞過幾天果然失蹤了。盈盈媽媽不顧教師的體麵,痛哭流涕地找遍了旮裏旮角,也沒找出來。
那是1968年。每人的食物都是定量供應,每月大人27斤,孩子24斤,油四兩,肉一斤,日子熬得饑腸轆轆。尤其到冬天,24斤糧還有一半是紅薯,一斤米折5斤,一家5口,300斤紅薯一齊配下來,房子窄,沒地兒放,堆在外麵走廊裏,壞掉一半。定量又打了折扣不說,天天吃飯都是紅薯,每一口都有爛紅薯味兒。
教工家屬院每家都有3個以上的半大孩子,吃長飯的年齡。如何為孩子尋找蛋白質,是家屬院每天晚飯後的話題。物以類聚,經常到我家紮堆兒討論的,有生物老師,大地主大軍閥劉文輝的第五個姨太太的兒子劉崇堯。他交流的辦法是買黑市黃豆。我查過書了,他說。7顆黃豆等價於一顆雞蛋,人體隻要每天吸收7顆黃豆蛋白質就夠了。我對孩子是很舍得下本錢的喲,每天我都會給他們每人10顆黃豆。這樣一斤黃豆能吃個把星期。
胡說,媽媽嘴一撇。10顆黃豆就能喂大孩子!?你媽是五太太,在城裏住著。你家大媽媽怎麽理家,你見都沒見過。你不懂。
我們家養雞。家屬院裏來自農村的教師都養雞。所以家屬院雞鴨成群。最鼎盛的時候,單我家就養了兔、鵝、雞、鴨共七八隻。
說起來,雞最好養。鵝和鴨子見水瘋。家屬院大門對著長江,一不小心沒關牢,它們飛也似跑出去,要是沒在它們跳入長江時趕上啊,完了,竹竿夠不著,石頭扔不到。我和妹妹得坐在河邊等到天黑才能逮它們回家。
兔子雖不跑,但那東西吃草厲害。我和妹妹每天得背上背簍去農村打草。一次路過甘蔗地,實在渴了。進去砍了兩節甘蔗,還沒進嘴呢,就被守田的發現了。那一通猛逃,跑兩步還要回頭拉妹妹一把。真讓人窩火。要沒有妹妹拖累我肯定不會放棄了那兩根到嘴的甘蔗。
我和妹妹是說死也不願養兔和鵝鴨了。爸爸媽媽沒法,隻好把它們殺了。吃飯時一個勁朝我們碗裏夾肉,快吃快吃,吃了長身體。
所以我們家隻養雞,雞會下蛋,什麽都吃,還不會跑江裏去。
可是我家的雞蛋生得並不好。生得最好的是食堂劉師傅家。每天“格格大”的聲音一起,劉師傅的5個孩子立即歡呼“生了生了”,然後由大姐捧著蛋,五個腦袋簇擁著交給他們媽媽。把我們羨慕得緊!我們家的雞,三天才生一個蛋。一天劉師傅家的雞食缽不小心打翻了,妹妹看見糠底下白花花的米飯,撒丫子跑回來說,爸爸,我知道為什麽我們雞不下蛋了,劉圓家都是喂米飯的!爸爸說,對呀,這就叫能量守恒。雞蛋的蛋白質都是從它吃進去的熱量轉換來的。我們的雞吃糠,熱量不如米飯高。劉師傅是革委會副主任,他有米飯喂雞,我們沒有。
後來興起吃憶苦飯。那窩窩頭的質地跟喂雞的糠差不多,吃得越多越革命。我和妹妹每次吃了還帶幾個回來。拿憶苦飯喂雞的事最後還是給暴露了。給爸爸媽媽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媽媽有些頂不住了。爸爸給我們吃定心丸 -- 他們胡鬧。你們沒做錯任何事,糠就是用來喂雞的。小娃娃用幾塊糠粑粑喂雞,還能上綱上線到天上去?
不過我家從來沒養過公雞。媽媽說,公雞沒用,不下蛋,不長肉。由於體內荷爾蒙的原因,它在母雞下蛋期間都少吃少喝,要等到母雞報窩了才有好轉。她還把那隻公雞捉來讓我摸。看上去雄赳赳的大公雞,握在手裏真的很不堪,一把骨頭。公雞真可憐。想到當時要找一隻大公雞的念頭,臉不禁微微一紅。
可是爸爸小時候是盡養公雞的。從西安來家作客的叔叔跟媽媽感歎:五哥現在成了這麽精打細算的顧家男人,年青時可是個十足的公子哥喲!有一年家裏過年做糕點,持家的姑媽拿過帳目一看,買雞蛋花了一大筆錢。不應該呀,家裏有幾十隻生蛋雞呢。追問下去,帳房先生說,姑奶奶您不知道,五少爺迷上了鬥雞,看著誰家的公雞好,就用自家母雞去換回來。方圓幾十裏的公雞都在我們家呢,早就沒母雞了!媽媽說,對了吧,我平時數落他是個紈挎他還不承認。哇! 我在旁邊聽得入迷,日子還能過得如此有趣的。等我時來運轉那天,也養幾隻漂亮能鬥的公雞紈胯一回。
星移鬥轉,我到了美國,雞在腦海裏留下的痕跡,經久不衰。剛工作後,男朋友從B校開車一個多小時到M校看我。大熱天,滿頭大汗地進屋。我說,這麽熱,為啥不開空調呢?他說,你又沒在裏麵,開了浪費油。那為母雞啄玉米的公雞立即浮上腦海,我大為感動,當即拿定主意,老公就是他了!
這十幾年物資豐富,早就忘了饑餓的滋味。每星期大碗小包地倒掉剩菜剩飯,我就想,這些東西,經過雞的胃,都能轉化成蛋白質有機肥。念念不忘養雞的歲月。
今年終於下定決心。先買雞崽。用關鍵字“CHICK”鉤出一大頁,各雞場的優良雞種琳琅滿目。什麽萊杭,蘆花,新英格蘭紅,墨西哥黑。。。要有盡有。我還是實用主義,訂購了最會生蛋的萊杭。可雞場說必須買25隻以上,不然雞崽會在郵寄途中凍死。但我的後院養不住25隻雞呀?場主說,這好辦,你養到半大殺些吃了就是。!歐----!這個。。。我得想想。
回來跟大家商量。老公說,你還敢殺雞嗎?我是不幹了。兒子說,Ah, No! bloody! 女兒從大學打回電話:Mom, 想都別想. 你要這樣做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吃雞的!!一家人都如此文明,我也拗不過他們。
好在有朋友也喜歡養雞,我們就把25隻分了。毛絨絨拳頭大的小雞二月底寄來,到7月就生蛋了。六隻雞,平均每天生4個,吃不完,每周送鄰居送朋友。她們在後院安居樂業,飛上樹枝過夜,鑽進灌木下蛋.。曾經注意到老鷹蹲在鄰居的大樹梢上鷹視眈眈,讓我擔心。但雞們經過一場和老鷹的殊死搏鬥後 -- 撒了一後院雞毛,鬥得最慘烈的那隻,翅膀毛被拔得一幹二淨,躲在灌木裏踹息了一整天才出來 -- 已經學會感受老鷹在天上遊弋引起的空氣震動,一有動靜,便一頭紮進灌木叢了無蹤影。所以根本不用管,隻要每天把剩飯菜送出去,隔天提著籃子揀蛋就是。
女兒回來。我說,丫頭,這是有機蛋。媽媽是個大而劃之的人,沒吃出特別的味道。你告訴媽媽,是真好些嗎?丫頭叉一塊,剛要進嘴,突然想起什麽:“Mom,你將來打算把它們怎樣呢?”“ 我養它們,吃蛋啦!”我回避著。“嘿!I am serious.它們總有一天不再下蛋了,是吧? 那時你會把它們怎樣呢?" “OK! 我修個墓,把她們埋了,還立塊碑,寫上她們每人下了300多個蛋, OK?”這丫頭,一點都不象我,假模假式的。
像我這樣挨過餓,就不會這樣矯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