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就有許多遺憾,其中之一便是留下了好幾件欠完滿的毛衣。
第一件是當知青時。生產隊長最高學曆的女兒(初中生)要出嫁了。我們那兒風俗,出嫁那天把新嫁娘做的女紅一一擺在籮筐裏,用紮了大紅花的扁擔挑了,招招搖搖去婆家。隊長女兒央我為她織件毛衣,擺在第一個筐裏,慷慨地應允給我兩天工分。毛衣織到一半,父母寫信來說,今年上大學要正兒八經考試,叮囑我務必抓緊複習。心裏那個急呀。第一隻袖子還每四排收一針,第二隻袖子就每三排收一針。四步並作三步走地把毛衣織完,把窄的一隻袖筒使勁兒抻了抻,惶愧地對隊長女兒說:那兩天工分,就不要了。出嫁那天,我遠遠看著毛衣袖疊在裏邊,仍然放在第一筐裏,招招搖搖去婆家。沒好意思近前幫隊長女兒把毛衣抖開顯擺。
幾個月後,若蘭考中大學。父母千挑萬選地買了翠綠的毛線,讓我織一件上大學體麵的衣服。可惜東忙西忙,直到住進女生宿舍,還有半節袖子沒織完。這次又故伎重演,以至於每次穿毛衣,都下意識地把窄的袖筒抻一抻。可惜了翠翠的青春的色彩,一直窩在罩衣裏麵,隻在領口若影若現。直到現在,同學們還說,印象最深的就是若蘭帶著針線活兒上大學。
再次編織是到了美國後。房東老太太鉤裙子,笨拙的胖手慢騰騰地繞,看得我心急手癢。剛織了個開頭,男朋友就感天動地,跟我說做女紅的姑娘最迷人,看張賢亮的綠化樹,小張讀書,馬纓花做針線,那是什麽情調。在這種意境中,天地間隻有一對男女,苦啊累呀,階層哪學識呀,都沒有了。我直樂,心想男生真逗,若蘭剛搭了個做女紅的花架子,還沒來真格的呢,就淑女呀、品位呀全上來了。你怎麽知道那女紅是敷衍還是真情呢?遺憾辜負了老公的讚美,那次隻織了頂帽子,還是平針的。
第一次回國見婆婆,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都是老公的女紅情結惹的禍,臨走婆婆送我五斤毛線。我拿著這禮物怎麽辦呀?五斤毛線在衣櫃裏呆了若幹年。直到我On Sabbatical 到花旗銀行做項目。每天上下班在火車上耗二個多小時,正好織毛衣打發無聊。這次英明地決定為老公織背心,徹底杜絕袖筒一大一小的可能性。隨著項目接近尾聲,我就琢磨背心該差不多了。又犯偷工減料的毛病,肩膀上少織了幾排。收了針才發現領口開小了,襯衣領子翻得不夠瀟灑。老公看出我的倦怠和焦急,一疊聲說:挺好挺好,不用拆了。本世紀第一天開PARTY,老公無比勇敢地穿著那背心接待朋友。朋友中有眼力又極會說話的評價道:喲這件背心,還是手工的呢!老公幽默地回道:太座織的跨世紀的產品. 別說領口開小了些,就是她忘了開領口,我也得披肩上啊!
兩三年前有了心律不齊的毛病。醫生說要多休息。可是越休息越心慌。國內的妹妹說:姐,你一天東想西想的多動症,做女紅吧!手動著,心就閑了。妹妹是研究製造蜀錦蜀繡的專家教授,關於女紅的見解自然是金科玉律。這次也不想做成個什麽,信馬由韁。四五個月後展開一看,覺得可以套在種樹的塑料桶上,緩和一下塑料的冷硬。又一喜,好象幾個星期沒心慌了。於是桶套還沒收針,又扔開了。
要想消消停停織一件心儀的毛衣,恐怕要等到退休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