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蘭

以樸素的心,麵對紛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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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國父母--斯拉維特(Slavit)夫婦

(2008-09-24 09:23:05) 下一個

 

我到美國的第二個星期就被斯拉維特夫婦領養了。那天我接到邀請,去參加B大學 國際學生俱樂部 的迎新派對,斯拉維特夫婦對我一見鍾情,立即問我願不願做他們的中國女兒,租用他們一間屋子。我同意後,慎重其事地在國際學生俱樂部辦理領養手續,自此,開始了我和斯拉維特夫婦二十多年的友誼。

斯拉維特(Slavit) 是一對胖胖的猶太夫婦,分別六十,七十出頭的年齡。三個兒女都長大成人。老兩口住在殖民式的大房子裏,寂寞得慌。夏天到海邊的別墅消暑,冬天到Arizona 曬太陽。這座落在B大學附近的主屋,一年裏倒有半年空著。找個人住進來,略略收點房租,每月才$100,抵了房子的電氣費,家裏也有點生氣--這是他們的目標。

 

入住斯拉維特家以前,有學長提醒我,跟美國人不一定好相處,有同學在美國人家,不準燒中國飯,不準打電話,規矩多多,搞得手足無措,無所適從。我能不能跟他們處好,就看緣分了。

 

我用了老夫婦大女兒原來的房間,和他們共用廚房、廁所。我記著學長的告誡,象剛進賈府的林妹妹,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過著日子。還沒過一個星期,這種謹慎就被斯拉維特家的親切氣氛化解了。那個星期六晚上,老夫婦照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坐在老太太腳下的地板上,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那還聽不甚懂的電視,一邊收集這個星期的Coupon。做畢,跟他們道了晚安,聽老頭兒在身後說:“愛瑪(Irma)今晚一定心情愉快啦,有蘭在膝下承歡,跟貝蒂(他們的小女兒)在家一樣。”老太太笑著回答:“你也一樣啦。”

 

隔天上午,屋裏就響起起了吉它聲和渾厚的男中音。我懶到十點多鍾才起床,見浴室門開著,便一頭撞了進去,沒想到老頭兒正坐在馬桶上,陶醉在自己的歌聲裏。我窘得滿臉通紅。老太太嚷開了:“死老頭兒!蘭在這兒呢!這麽大的房子,哪兒不能彈吉它?”老頭趕忙出來跟我解釋:“我並沒有上廁所,隻是坐在馬桶上彈吉它而已。”原來老頭兒年輕時特忙,開一個鍾表店,三個孩子,三幢房子,這個家裏是妻管嚴,家務是要丈夫分享的。於是斯拉維特先生就養成了坐馬桶彈吉它的習慣 -- 隻有用坐馬桶的時間偷閑。不過這次不是為了逃避家務,他說:“你來了,使我重溫過去那忙碌而充實的日子。”看來我還頗得他們喜愛,心裏踏實不少,也略略放縱起來。那時年輕,不當家不知電費貴。剛從內陸城市重慶來,從來沒吃過海鮮。饞得要命,又不知道怎麽做。記得那個月做了幾次海參,每次都燉好幾天,水都燒幹了幾鍋,還是發不開。一個月下來,老頭兒拿著電費單驚呼:“看看這天文數字!”卻從不限製我做飯。於是我放開了手腳熬高湯,炒回鍋肉。每次酥四川油辣子,都惹得他們咳嗽一星期。“在糟蹋山珍海味的同時提高烹調技術” -- B校的中國同學在品嚐我做的菜時如是說。

 

老夫婦也有嚴厲的時候。第一次他們去Arizona 度假,一走兩個月。我一個人在家沒了管束,高興得每周開派對。好景不長,他們回來第二天就嚴肅地把我叫住:“我們要求你保持屋子的清潔,難道過分了嗎?”我自覺理虧,小時候因欠整潔,挨自己親媽的罵還少嗎?我趕緊保證一定改正:“你們以後回來前給我打個電話,我一定把屋子收拾幹淨了迎接你們。”老夫婦緊緊盯住:“不光是為迎接我們,每天都應該幹淨整潔,才是好習慣。”

 

斯拉維特太太是個徹底的女權主義者。我這個幹女兒更助長了她的女權意識。一年感恩節,十幾個賓客在她家餐桌上談天說地。一位男客開口閉口稱我“Girl", 老太太終於忍不住了,正色道:“她有名有姓, 不是Girl。” “她是B大學應用數學專業的博士生,聲譽、學識和智力遠在許多男人之上!”我那時對美國的女權運動缺乏了解,不知道“Girl", "Lady" 和“Woman" 等稱呼的細微區別及曆史演變。老太太見我並不因"Girl" 的稱呼而感到被輕慢,才饒過了那客人。有一次旅行社的售票員打電話跟我確認機票,老太太說:“蘭上班去了。” “她在哪裏工作?B大學自助餐廳嗎?”斯拉維特太太不依了:“因為她是女的,所以你想當然她在自助餐廳工作嗎?”特特地驅車到旅行社,把售票員狠狠洗涮了一通:“你當蘭就跟你一樣呢?諒你一輩子也達不到蘭的高度!”

 

也有鬧小別扭的時候。有回老太太的一串項鏈不見了,臨出門了上天入地找不著,口氣衝衝地問:“蘭,見沒見著那串紫紅色的項鏈?”我一向被同伴稱為四川大辣椒 -- 不辣 -- 很鈍的意思。人家說響鼓不用重錘,我是重錘都沒反應。隻奇怪老太太幾天來臉色都不好看。所幸幾天後不知從哪個旮旯找到了。老太太歉意地說:“蘭,我看出來了,你對我的問話並不介意,你真有個好性格,真是很感謝!”老頭兒給我一個擁抱,左臉一個吻,右臉一個吻,又親額頭又親手:“我說我的直覺不會騙我,我第一眼就看出蘭既誠實又不小心眼。”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老太太的問話還可能有玄外之音。

 

斯拉維特夫婦應該是很富有,很上層的吧。我這樣猜想,不光從他們氣派的房子,富麗的家具,和別具一格的裝飾;還從他們的生活方式。為了充實退休生活,斯拉維特先生花了上萬元學費再上大學,七十歲了,還拿了個文學士學位。斯拉維特太太也不甘落後,到州立大學修陶塑課,契而不舍好幾年。老太太還真有悟性,一年下來,燒的陶器就自成風格。於是,家裏原有的精美的餐具,璀燦的水晶飾品,就逐漸被收入地下室,代之以老太太自製的陶器。房子的裝飾風格,也從原來的鮮明華麗,轉變為古樸厚實,他們說“這才符合老年人的閱曆和氣質。”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浙江畫院畢業,又從美國第一流的藝術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 得了碩士學位,來我們家玩時,仔細觀看斯拉維特家的飾物。我告訴她這個垃圾桶是從古董商那兒淘來的,那個壁飾是斯拉維特太太自己燒的。藝術家朋友一邊欣賞一邊說:“這家人很有品位。”

 

一年多後,我交了男朋友-- 就是現在的丈夫。男朋友來家幽會,呆得晚了,就留了下來。早晨醒來大起恐慌。當年在國內交男友,也就看看電影,逛逛公園,還被父母嚴加監視和責難,想起來還心有餘悸。現在沒經老夫婦同意,就擅自留男友過夜,不知闖了多大禍。和男友跺手跺腳溜出門去,好幾天不敢跟斯拉維特夫婦打照麵。終於有一天被老夫婦逮住,他們和藹地對我說“蘭,你已經成年了,有權力決定自己的事,用不著擔心別人說三道四。我們是不會幹涉你的。對我們的兒女,我們也是這麽說的。”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美國父母真開通啊!

 

萬幸得很,男朋友和斯拉維特夫婦很合得來。老夫婦祖上是俄國移民。男朋友是學社會學的,愛好蘇俄文學,和老夫婦頗有共同語言。冬天,大雪封門的日子,老太太烤了Blue Berry 餡餅,大家圍著壁爐坐了,一邊啜著咖啡,一邊侃<<安娜.卡列琳娜>><<戰爭與和平>>,時兒為安娜偷偷回家看兒子那段描寫而感動不己,時兒為終於想起了扮演娜塔莎的演員的名字而興高彩烈。神侃一個下午,三人大呼過癮。春天,男朋友拿出當了四年農民的本事,用個把鍾頭,把老夫婦巴掌大的菜園拾綴得可圈可點。老頭兒笑得合不攏嘴。男朋友的身份,很快上升為準幹女婿,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堂兒皇之地入住斯拉維特家。那時我們正在熱戀之中,吃一頓飯有說不完的話,常常到老頭兒下廚來做晚餐了,我們還沒把廚房收拾出來交給他。斯拉維特先生便微笑著在飯桌旁坐了,看著我們急忙地涮鍋洗碗,像一個老父親,看著女兒成人了,快成家立業了,在家裏喧賓奪主了,眼睛裏充滿了欣慰。

 

斯拉維特夫婦愛屋及鳥,對我和老公的朋友們,也熱情款待。夏季,老夫婦總

 

要從海濱打幾次電話來:“蘭,約上你的朋友們,到海濱來玩!”B大學與我和老公同屆的好多中國學生,都到過老夫婦海濱遊泳劃船,挖貝捉蟹。如果我們去的時間,他們正出門在外,他們就早來電話關照:“房子並沒鎖,你們推門進去就是。”大多數時間,老夫婦悠閑地半躺在陽台,手裏拿了自己喜愛的書,眼睛卻關照著我們七八個年輕人,不時地指點我們去抽屜裏,壁櫥裏找尋防曬油,燒烤醬,火柴 。。。  這些海濱野餐必須的,我們忘帶了的小東西。

轉眼三年過去了,老頭兒生了一場大病,自知不再有精力管理三座房子,就把學校附近這幢房子賣了。從斯拉維特家搬出來,我們才感到外麵的世界並不象我在美國的第一個家那樣溫暖。

 

為了省錢,我和老公又找了一家美國人家住,主人是個老處女。我們為她做一頓晚飯,冬天掃積雪,秋天掃落葉,換取免費住她的閣樓。此老太太可不是彼老太太,難侍候極了。單以吃晚餐為例,老太太非要吃得燙嘴。一頓晚餐,二勺土豆泥,三、五片火腿,幾十顆青豆,盛在一個大盤裏,我從廚房端出來,穿過飯廳、客廳,到了她一邊用膳,一邊看電視的屋子裏,自然不會再熱得燙嘴,一頓飯她頤指氣使地讓我為她熱無數次。我建議她用小一點的盤子,再用電爐放在盤子底下,一邊加熱一邊吃,還興衝衝地把自己的電爐拿來給她用。不料她一臉鄙視:“這樣用餐,就沒有格調了!”我環視這不及斯拉維特家三分之一大的房舍,一屋子從K-Mart Sears 買來的批量生產的家具,心裏恨到:“窮刁,看這滿屋亮晃晃的人造革和塑料製品,也配講格調!”忍辱負重半年多,老處女的刁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冬天,所有人家都等到雪停了再掃,她非要老公正雨雪交加的時候清掃。鄰居看不過了,跟她說:“正下著呢,掃有什麽用,你看大家都沒掃。”老處女竟蠻橫地說:“你們不掃,因為那不是你們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在正下雪的時候掃雪!”老公家在國內,也是一直請著傭人的人家,幾場雪掃下來, 覺得人格上不堪其辱,感歎到:“過去說,親不親,階級分。現在才知道,善不善,人性見。性不善啊!”倍感斯拉維特夫婦的仁慈和厚道。

 

後來我們工作了,結婚生子。斯拉維特夫婦的父愛母愛仍一直陪伴我們。第一個工作在M州立大學, 剛上班就懷孕了,而醫療保險還沒辦妥,是老夫婦打電話托在M州立大學醫院當護士的侄媳婦及時為我做檢查。剛生孩子的頭半年,我被孩子糾纏得疲憊不堪,每感到十分需要睡眠時,就驅車回娘家,斯拉維特夫婦為我哄著孩子,我抓緊時間睡二、三個鍾頭。隨著工作變動,我們在地理上離斯拉維特夫婦越來越遠了,可每逢年過節,我們總要送上電話、賀卡、或鮮花。每逢新工作之前,我們總是舉家去斯拉維特家休整幾天,積蓄能量。而老夫婦一見我們,臉上就放出光彩,張羅著做這做那,對我們的想念和喜愛是不言而喻的。

 

轉眼二十年了,掐指算來,斯拉維特先生已九十出頭了。斯拉維特一家前後共接收了四個中國學生,我是最後一個。我和老公覺得,一定要在他們有生之年,把斯拉維特夫婦的品行寫出來,讓大家知道,有這麽一對至善至美的美國夫婦,用他們博大的愛和深刻的理解,嗬護著,溫暖著我們這些移民遊子,使我們把這裏當作了家。在美國,象斯拉維特這樣的夫婦該是很多吧!正是這眾多的斯拉維特一樣的夫婦,匯集成了美國精神 -- 對外來文化和移民的尊重和包容,使這個偉大的國家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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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心靈泉 回複 悄悄話 太讓人感動了,美國法律允許收養成年人嗎?
三裏店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這麽好的美國夫婦我還真見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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