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頻
無知亦無得
文學離我們有多遠？筆者覺得隻要真誠，對世間有思考，對生命有感悟，每個人都能織錦出文學與讀者產生共鳴。但這其中選擇好合適自身之文體至關重要。魯迅善雜文亮匕首痛打落水狗，雪芹善小說頑石下凡索隱世態閑涼，長卿善獻賦勾勒子虛烏有，子美善七律沉渾頓挫餘音繞梁，李白善絕句灑脫間奔馬涉千裏。而少遊似全心為詞而生，“寄慨身世，閑雅幽情。怨徘不亂，酒邊花下一往而深。”選馮煦語。
少遊的確選對了文體，他曾寫詩卻被周圍師長友人暗嘲“女兒詩”，而寫詞被稱為“詞人之詞”。葉嘉瑩先生曾評少遊說，“讀懂秦詞就讀懂半壁宋詞”，筆者真擔心剩下半壁擱不下蘇辛，柳七，但正好印證先生對少遊詞的喜愛。詞是傷感的東西，國破家亡成就詞人，李後主，易安，稼軒和半個東坡，似乎每一位有成就的詞人都經曆過挫折和感傷。而少遊和小山同樣以詞心寫詞，感傷還有是有根本之不同。晏小山詞似夜深人靜，花燈人散之後落寞哀傷的情緒，忘不了之過去情懷。他和李後主相仿未曾擔心過生計，對世俗之體悟和生命追求有別於誌在讀書走仕的學子，秦少遊青年時亦豪放立大誌，他曾寫《郭子儀單騎見虜賦》仰慕古人單騎見虜之勇氣，但豪氣是表，內心脆弱是真。科舉落地就留個閉門作《掩關銘》，頹廢到大病將死。同樣麵對挫折，永叔有“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優美”，劉禹錫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東坡有“也無風雨也無晴”。
少遊詞可以分兩類，一類是早期表現柔婉幽微的感受，一類是經曆仕途挫傷後寄慨身世的詞。《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為前類：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掛小銀鉤。
整首詞無比喻，無具體之事寄托，無韋莊的情愛故事，也無飛卿語碼之聯想，“小樓”，“輕寒”，“淡煙”，“畫屏幽”，“輕似夢”，“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均輕柔敘述。起首“漠漠輕寒”寫出四處廣漠，寂靜清寒之感。“曉陰似窮秋”點明是早春陰沉仿佛蕭瑟秋天。少遊亦如其他詞人將抽象之情感比作具象之景物。如少遊《減字木蘭花》：“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而這裏“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恰是具象之形象比作抽象之情感。馮延巳有“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同樣是落花飛舞，馮延巳是落花隨著風轉，而少遊是如我的夢境輕柔飛揚。同時“無邊絲雨細如愁”，絲雨似牛毛之細雨，無邊雨絲恰如自我輕柔纖細之哀愁。這哀愁是李後主的破國亡家之哀愁？顯然不是，少遊所寫是一種閑愁。隻有少遊的獨有身世才有如此獨有之閑愁。
秦少遊舉進士不中歸鄉作《掩關銘》，情緒低沉之際同年謁見蘇軾，東坡讚少遊具屈子宋玉之文采。七年後東坡途經江寧訪王安石薦秦觀，一年之後少遊登第時年三十七歲，後補國史院修編，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共職，時人並稱“蘇門四學士”。在之後幾年秦少遊度過了人生難得之仕途順暢，與師友說詩論道無憂時光。黨爭伊始蘇門被貶，少遊貶監處州後謫放郴州，與他人不同之處，少遊高齡登第，悠閑之日時光如梭，在哀傷中又有一份對時光之珍愛。所以他才有“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他在被貶去郴州途中寫下“北客思家渾不寐，荒山一夜雨吹風。” 少遊至死都處於顛沛流離憂傷哀愁之中。《踏莎行 郴州旅舍 》是少遊暮年名作：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凡是吟誦詩詞務必注意形象與情意之結合。情中生景或景中生情給讀者以更直接鮮明之感發力量。少遊很善於將形象與情意相結合。而詞首“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筆者以為非真實景象而是少遊想象之表述，因下文“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少遊下榻郴州客棧，淒涼孤獨之感與春寒鎖於孤館，杜鵑鳥啼“不如歸去”讓情感敏銳的少遊歸鄉之情油然而生。那麽“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則是他內心幻滅之感受而非真景。第三句“桃源望斷無尋處”以桃花源無可尋佐證了夢幻之景，全詞開啟理想幻覺，以桃花源斷無可尋而破滅，再回到現實之斜陽暮下杜鵑聲裏鎖春寒。可歎這才是少遊之所以成全“詞心少遊”之理由。
下半闕“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子美有“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少遊有為家人寄去一枝梅花之欲。《太平禦覽》由江南陸凱折梅贈友：“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而“魚傳尺素”出自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自古鴻雁傳書，魚腹亦能藏信？據清代考據家撰文，上古時代將帛書裝入魚形木板之中成信函。
少遊閑情時見自在的飛花“輕似夢”，沉痛時用“砌”將恨重疊出無數。筆者覺得“砌”字正是此篇“詞眼”，李後主有“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而少遊將重疊無數之恨“砌”之排成。王國維先生著《人間詞話》說少遊詞分淒婉和淒厲兩種：“少遊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為淒厲矣。”王國維讚《踏莎行 郴州旅舍》著眼於“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二句。而東坡感歎於詞最後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苕溪漁隱叢話 前集》記東坡將這兩句提在扇麵，感歎“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針對東坡獨鍾“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王國維先生不以為然，他在《人間詞話》寫下“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筆者覺得王國維先生體會東坡，少遊略有輕率，少遊感歎“郴江之水本應繞著郴山，為誰流去瀟湘？”若有《楚辭 天問》之閱讀經驗，若在《天問》中讀出屈原被放逐後身心憔悴，對命運報以憤懣絕望之情，就不難從少遊這“無理無答”之問中讀出其感到與屈原曾有一樣同命相連，同時隻有深悲沉恨之極才會對天地江水之究詰。無獨有偶李商隱在《西溪》裏有“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還有《寄遠》中“何日桑田俱變了，不教伊水向東流。”更何況東坡亦有被放逐貶官之鎮痛，讀至“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而引以共鳴亦不無奇怪。筆者認為王國維先生獨愛“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是先生的自身感受無可非議，這就是文學之魅力，讀者在自我學識修養上閱讀文學，可避重就輕可優劣取舍。反之，若有人從未了解《天問》和屈原，同樣是讀不出“郴江之水本應繞著郴山，為誰流去瀟湘？”裏的重和悲。
少遊視東坡亦師亦友，他曾與東坡，魯直等共事，悠閑度過人生最美好時光，四年後因朝內黨爭遭謫放一路貶至雷州，六年後在淒哀絕望中病世他鄉。少遊一生以詞為骨，生有詞心死亦詞心，其“詞心”不僅是筆端技藝，更是將生命困頓淬煉為美學意境的自覺。近代王國維稱“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然少遊之詞卻以“眼界愈小”而抵達深邃，他未觸及山河破碎之滔天巨浪，卻以一滴簷雨、半片落花，照見文人個體在時代漩渦中的飄零與矜持。這種“向內求索”之創作姿態，恰與宋代文人普遍的精神轉向暗合，晏幾道在《小山詞》中追憶過往綺夢，蘇軾以“一蓑煙雨任平生”超脫苦厄，而秦少遊始終拒絕粉飾或逃遁。
今人再讀少遊，或可跳出“婉約正宗”的窠臼，見其詞中潛伏著更複雜之個性。“寶簾閑掛小銀鉤”，“閑”字恰反襯出觀簾人心緒之紛亂，“砌成此恨無重數”，“砌”字讓抽象愁緒有了磚石般之沉重。這種以輕寫重、以物觀心之修辭與西方意識流文學隔空映照。葉嘉瑩先生謂於“弱德之美”，可謂在不可抗的摧折中，仍以詞的精密結構守護內心之次序。這是一種對少遊特有之憐愛。秦少遊臨終前自作挽詞，笑歎“藤束光陰遭鬼笑”，筆者想到六百年後，納蘭性德在《飲水詞》裏寫下“人生若隻如初見”，恍惚間竟似少遊“兩情若是久長時”的隔世回響。“詞心”從未死去，它隻是換作都市霓虹之悵惘、電子屏幕前之孤獨，繼續在人心中“砌”著屬於今天“無重數”之恨。
< 待 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