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學校坐落在一條安靜的胡同裏。兩幢破舊的筒子樓,一個不大的塵土飛揚的操場,據說還都是從隔壁的中學劃分過來的。可是蕭雨兒一下子就愛上了那裏的人,那裏的一切。同學雖說都住在城裏,但是,城裏這概念未免也太籠統了。實際上大家住得都很分散。剛轉學的時候,大部分人還都是買月票坐公共汽車上下學的。
一切都是新鮮的。每天早晚擠公共汽車,竟然會是那麽有趣。從車站往學校去的路上,她還可以買一張新炸出來的糖脆,走到校門口剛好吃完。下午回家,等車的時候,也許會買一小包五香瓜子兒,也許會買一根冰糕。後來,還可以翻看路邊小攤兒上的雜誌和書。
剛開始的時候,她規規矩矩的按著爸爸告訴她的路線回家。漸漸的,下了學,跟同學逛逛就逛到臨街去了。有的時候沿著護城河走上一段,有的時候一走就幹脆走回家了。對於從學校穿過王府井,走到東單的那些個胡同很快就熟了。
至於學校裏的課,那簡直是太好玩兒了。仔細看看課表,竟然會有古文這麽一門課,跟語文課分開來上。第一次看見文弱的朱老師穿著中式的長衫樣子的衣服走進教室,蕭雨兒就給完全的吸引住了。午休過後,還有專門練字的時間,人人桌上都擺著墨盒兒,有人用著學校印刷廠的描紅本兒,有人則練小楷,臨摹王羲之的靈飛經。好幾個下午,都是用來上課外活動這種課的。蕭雨兒便報了美術小組。結果,竟然可以跟著美術課代表,打著寫生的名義,逛到景山,北海,玩上大半個下午。女生還有形體課,縫紉課,男生則要上勞作,做航模呀什麽的。多好玩的學校呢!就連主課的課本都是學校自己編寫的。一切,都讓蕭雨兒愛到心裏去。
坐在蕭雨兒後麵的,是美術課代表小房子。他家裏是華僑,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在臨班。兩個人長得一點也不像。小房子個子比弟弟矮了一大塊,一看就知道是南方人。其實他人挺聰明的,但是,除了美術,其他科目成績都不太好。小房子上課的時候老是自顧自的在紙上塗塗抹抹,畫個不停。有的時候忍不住,會捅捅蕭雨兒,叫她回頭去看自己的傑作。很快,就混熟了。
美術組活動的時候,蔫蔫兒的小房子不聲不響的,領著幾個同學步行去北海,去景山,或是就在護城河邊,取景寫生。畢竟是孩子,畫畫兒的時候少,閑逛的時候多。他們還曾經在景山偏僻的山頭上興致勃勃地摘青青的還發澀的野杏兒解饞來著。蕭雨兒喜歡小房子的畫兒,有一種成熟的筆觸氣息。她喜歡看小房子畫畫兒,那樣投入,那樣胸有城足。
學校大門口收發室竟然還允許學生郵件進出!一早一晚,每天兩次呢。她早在來插班考試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發現讓她欣喜若狂。走的時候,特意把學校地址寫下來給了亮子和安桐的。專門囑咐過他們要給她寫信,別把她忘了。
蕭雨兒喜歡寫信。書信往來給她一種長大的感覺,心裏也偷偷覺著那是一種浪漫。她像出籠的小鳥,發現了展翅飛翔的自由。上學,變得是那樣一件快樂的事。她便總是把那些個新鮮的人,新鮮的事兒,寫進信裏去。盼望著安桐他們分享她的快樂,分享她的自由。每一次在傳達室翻倒自己的信,她總是興奮得不能自己。
信紙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字體。亮子的字小小的,還算規矩。不太像他大大咧咧的性格,反而有一些拘束。安桐的字,則總是大大的,飛揚的,草草的,像是畫出來的,好像是有一種迫不及待的不安分要躍出那張紙,躍到她麵前。也不像是那個話不多的收斂的安桐。有的時候,蕭雨兒會情不自禁的納悶兒,他們兩個人的字怎麽好象跟人是反著的。
大部分時候,總是亮子的信。不長不短,還總是像同桌的時候一樣,海闊天空地侃著。末了,他總會空出一小塊地方,讓安桐也寫幾個字給她。每次,蕭雨兒都會先急急地翻看安桐說了什麽,再去看亮子又在發什麽謬論。她也很快感覺到,他們,對於她的新生活,新學校,並不是她希望的那樣有共鳴。
就是從那時候起,亮子時不時會抄一些不知從哪裏翻倒的詩啊,歌啊,大言不慚的抄給蕭雨兒。她也不是不明白,亮子有話,在繞著圈兒說。安桐就從來也沒有抄過那些東西給她。倒也說不上是失望,就總是有那麽一點點遺憾似的。
開春的時候,她帶了新朋友去圓明園踏春。他們都沒有見過北大,蕭雨兒就當仁不讓的領他們去曾經天天走過的未名湖看了看。對於那次的踏春,她沒有事先跟亮子安桐提起。站在曾經天天走過的湖畔,她心裏有一些盼望,一些忐忑,不知會不會遇到以前的同學。
小房子一個勁兒地遺憾,怎麽就沒有背他的畫夾呢。海丹興致勃勃地在湖邊的大石頭上跳來跳去的,竟然發現了一條很長的蜈蚣。蕭雨兒並沒有在意他們在做什麽,一個人悄悄地在走神兒,不時地,側過頭去,望向走過無數遍的路,仔細打量每一個路過的人。
眼前,就突然的,出現了一支黑褐色的還在動的大蜈蚣。蕭雨兒生平最怕就是蟲子,這一嚇,差點把她魂兒都嚇飛了。連話都說不出來,轉身就跑。海丹手裏高舉著一個玻璃瓶,裝著那隻蜈蚣,笑著追。大家都笑看著她兩個。
蕭雨兒心裏的惱,一時之間憋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兒來。惱海丹,惱那條蜈蚣,更多的是惱沒有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沒有道理的,她惱沒有看見安桐的眼睛。也才忽地意識到,她心裏有一份期盼,竟然是澀澀的,粗糙的,磨著她心裏柔軟的一角。這忽然之間的領悟,讓她無法呼吸。一時之間,竟然有要哭的感覺。
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在惱海丹了。看她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又滿臉通紅,眼睛亮晶晶的,都以為鬧得過分了。
就在那一刻,湖對岸,遠遠地騎過幾輛自行車。看不清人臉,但是她認得出那身影。來不及呼吸,她好想扯開嗓子喊他的名字,但是眼裏忽然有霧,嗓子好像被卡住了,發不出聲音。為什麽,沒有走在對岸呢。她的心猛然的縮緊了。
大家七嘴八舌嘈雜的數落海丹。海丹笑盈盈的跟她道歉,手裏依然拎著那個惡心的瓶子。蕭雨兒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他們,眼睛不時地飄向對岸那漸漸遠去的人影。她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就在那一瞬,對岸那遙遠的身影轉頭望向他們這邊。她絕對看到了刹那間緩下來的車速。對岸的人影停下來了。
蕭雨兒心裏怦怦跳得厲害,臉上有些紅暈悄悄舒展開來。她定定神,往水邊的大石頭上一跳,問他們那蜈蚣是從哪裏抓到的。她的手指胡亂往周圍指畫著,同時也刻意地把臉對向了對岸某處。她下意識的跟著大家比劃,說笑。但是,在餘光裏,她看得很清楚,對岸的身影沒有動。
慢慢地,蕭雨兒抬眼望向那身影。她清楚看到,那邊那人在招手。一切似乎都凍住了。蕭雨兒發愣的站在那裏,惱自己為什麽揮不起手來。她看著那身影慢慢動起來,慢慢又開始騎了開去。但是,她看得見,那人一直在回頭。她胡亂比劃著的手,緩緩的收回到胸前,揮了揮。可那人影,已經遠遠消失在鬱鬱蔥蔥的大樹後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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