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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經常遭到姐妹們批評,說你現在的文字真沒意思,以前的犀利哪兒去了?
成天說些無關痛癢的詩詞歌賦,於事何補?於世何補?
我說:捷克有個米蘭昆德拉都知道吧?
桃花說前幾年去世了。
我說:對,他有一本書叫《笑忘錄》,裏麵有這樣一段描寫——當華約五國的坦克已經開進布拉格的時候,市民們紛紛上街去圍堵,但是媽媽還惦記著花園裏的花。女兒批評媽媽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得上花?可是媽媽就是惦記花。好多年後女兒發現,一切都是暫時的,反而是花更長久。鮮花永遠綻放在美麗的布拉格從,而華約的坦克卻早已灰飛煙滅。
姐妹們說啥意思?我們不聽洋人的事,你就說你咋這樣了吧。
我說那我講一個中國詩人的故事:此人叫杜荀鶴,他生活在晚唐,沒見過一絲絲盛唐的影子,見到的都是破敗和腐朽。我從小就喜歡他的詩,他少年時有一首詩叫《小鬆》,寫一棵小鬆樹的成長——
自覺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少年不論古今,都是不知深淺的一段韶華。我初中的時候,也在課桌上寫下了一首關於鬆樹的詩,那是學校組織去山裏遠足,在山頂見到一棵挺拔的鬆樹,一時衝動不能自己,寫下了下麵這幾句話——
迎山風,
縱情笑。
願長空雷擊,
更為妙。
暢浴風雨,
根深葉茂。
伴雷聲,
獨自豪。
望四鄰花草,
我最高。
青雲為舍,
紫煙繚繞。
曆史上並沒有留下杜荀鶴因為這首小詩受到批判的記載,我卻因為這幾句話成為個人英雄主義、驕傲自大的壞典型。
杜荀鶴這個人很關注社會的不平等,他有一首詩叫《蠶婦》,是講養蠶婦女的——
粉色全無饑色加,豈知人世有榮華。
年年道我蠶辛苦,底事渾身著苧麻?
他說這些養蠶婦人臉上全無一點江南女子的粉嫩,卻平添了一臉饑餓之色。年年說我養蠶辛苦,但為什麽我全身都穿著粗糙的苧麻衣服?
他指出了一個社會現實:勞而不獲,不勞而獲。勞動者根本不能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因為他們供養了一個不勞而獲的階級!
他還寫過一首詩叫《田翁》——
白發星星筋力衰,種田猶自伴孫兒。
官苗若不平平納,任是豐年也受饑。
杜荀鶴這回寫的不是養蠶婦,而是一位衰老的農民。一位白發星星筋力衰竭的老農民,由於沒有任何保障,不得不跟自己的孫兒一起下地幹活。“官苗若不平平納,任是豐年也受饑”,意思是如果官府不能公平地征收青苗稅,即便是豐年老百姓也沒有飯吃。但這僅僅是一個假設,一個虛擬的前提,因為在晚唐沉重的稅賦和貪官汙吏的壓迫下,“公平”早已不存在了。就是這種“不平平納”,才造成了“任是豐年也受饑”的悲慘結局。
他還在山中遇到了一位貧困到極點的寡婦,他把他與寡婦的談話寫成了一首詩,名字就叫《山中寡婦》——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焦。
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後尚征苗。
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
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
丈夫因戰亂而死去,妻子隻能穿一身粗糙破爛的苧麻衣衫棲身於茅草屋裏。桑樹已經廢了,田園已經荒了,但官府仍然照常征稅。一日三餐靠野菜過活,連野菜的根都舍不得丟掉。撿來的樹枝來不及曬幹,就那樣帶著葉子進入灶台。雖然已經逃進了深山,但還是無法擺脫稅賦和徭役。
說幾句稅賦和徭役的區別:詩中說“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後尚征苗”,指的是兩項國家稅。種桑便是要養蠶,養蠶就是為了繅絲,這個稅叫“絲稅”。種地肯定是要出苗的,不管你是什麽苗,統統要征稅,即“青苗稅”。但“徭役”往往是地方政府在國稅之外加征的,是非法的。
窮婦人逃入深山,已經是絕境中的最後一步了,但是不管用。
杜荀鶴的登峰造極之作應該是他的《再經胡城縣》——
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
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
這是一首語言犀利、批判入骨的政治諷刺詩。通過詩人兩次途經胡城縣的所見所聞對比,無情的揭露了晚唐吏治的黑暗腐敗。去年我曾路過這個胡城縣,縣裏的老百姓沒有一個不在喊冤。今年再來,縣令卻得到了提拔——這“朱紱”就是用老百姓的血染紅的!杜荀鶴是很有才氣的詩人,短短四句,引入了多重對比:時間上的對比,“去歲”與“今來”;現象上的對比,“民冤與升官”;顏色上的對比,“朱紱”的紅與“生靈”的血。
我一直不知道胡城縣是今天的哪裏,在網絡上搜,原來胡城縣是唐代的縣名,位於安徽阜陽的西北方向。阜陽我熟啊,雖然隻路過一次,但名聲在外。“朱紱”加身的官員計有——
安徽省副省長、阜陽市委書記王懷忠,受賄517.1萬元,巨額財產來源不明480萬元,幹預司法,賣官鬻爵,總金額達3.55億元。
2003年12月判處死刑,2004年2月執行。
安徽省委副書記、阜陽市委書記王昭耀,提拔親屬,賣官鬻爵,幹預人事安排及企業經營,受賄704萬元。
2005年判處死緩。
阜陽市市長肖作新和時任阜陽市勞動保障局局長的妻子周繼美共同受賄3000萬元,罪行涉及土地審批、工程承包等。
2003年肖作新判處無期徒刑,周繼美判處死緩。
劉家義、劉家坤兄弟:
哥哥劉家義,阜陽市政協副主席、中院院長,受賄超百萬,幹預案件審判、賣官斂財。
2007年判刑13年,死於獄中。
弟弟劉家坤,阜陽市國土局局長,幹預土地審批及舊城改造,與情人共同受賄2900萬元。
2013年判處無期徒刑。
還有許多許多許……別登記了,影響不好,讓杜荀鶴的在天之靈看了歎氣。不過,杜荀鶴也許會驚異另一件事:怎麽沒人寫一首小詩呢?
其實後來他也不寫了。
他開始寫這樣的詩:《自敘》——
酒甕琴書伴病身,熟諳時事樂於貧。
寧為宇宙閑吟客,怕作乾坤竊祿人。
詩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無言處,白發吾唐一逸人。
他開始寫這樣的詩:《贈質上人》——
枿坐雲遊出世塵,兼無瓶缽可隨身。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他開始寫這樣的詩:《涇溪》——
涇溪石險人兢慎,終歲不聞傾覆人。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他開始寫這樣的詩:《秋思》——
雨勻紫菊叢叢色,風弄紅蕉葉葉聲。
北畔是山南畔海,隻堪圖畫不堪行.
姐妹們說:這個杜荀鶴是被有司警告了嗎?
我笑:你們的想象力真好,那時的有司沒工夫搭理杜荀鶴,是他自己沮喪了。他大概覺得根本阻擋不了大唐的垮台,也就不操心了。那時這樣的詩人很多,譬如於濆,他就寫過一首以宴會為中心的五言詩,通過描繪達官貴人奢靡的日常生活,揭露了尖銳的貧富矛盾——
雉扇合蓬萊,朝車回紫陌。重門集嘶馬,言宴金張宅。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無力。十戶手胼胝,鳳凰釵一隻。
高樓齊下視,日照羅衣色。笑指負薪人,不信生中國。
十戶人家的辛苦勞作才能換來富豪家婢女頭上的一支釵,黃昏時分酒足飯飽的富豪們從樓上往下看,沒人信那些背著柴走過的窮人也生在中國。
還有一個詩人叫許渾,提起他我就能想起亞裏士多德說過的一段話,他說詩人的職責不在於描述已發生的事,而在於描述可能發生的事。晚唐詩人許渾有一天登上鹹陽城樓,望著一派歌舞升平,心有所動,吟道: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州。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誰會信他危言聳聽?
姐妹們問:後來呢?
我說:十年後,浙東農民起義,一直鬧到王仙芝黃巢起兵,大唐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