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族
中國有一個成語:家學淵源。中國近現代真正稱得上家學淵源的,著名的有三家——江南錢家、山陰俞家和修水陳家。江南錢家不用說,吳越王錢鏐哪個不知道?錢家從錢鏐發祥,一發而不可止,曆朝曆代皆有俊傑。宋朝時他們從嘉興遷至無錫,枝開葉散,綿延不絕。即便到了近代現代,不僅擁有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三位國之重器的大科學家,亦有錢基博、錢穆、錢鍾書這樣的鴻儒大師。俞家的特點是做學問還在其次,聯姻的廣泛和複雜令人歎為觀止。說到修水陳家,可真值得好好捋一捋。我不是說陳家出了五位名士,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陳衡恪、陳封懷,這些人人都知道。
說陳家必須說到俞家,俞家自南朝梁武帝時期發祥於山東青州,從此詩禮傳家常為朝廷倚重。不往遠扯,從俞文葆開始。
俞文葆是俞家先祖,他育有四個子女,分別是:長子俞明震、次子俞明觀、三子俞明頤及女兒俞明詩。
俞家後來遷往紹興,又遷往湖南,俞明震就生在湖南。又遷往京師,從此成了北京人。
甲午戰爭爆發時,俞明震擔任台灣布政使,可惜僅僅數日台灣便割讓日本。俞明震遂與丘逢甲等組織守軍輔佐最後一任巡撫唐景崧奮起抵抗,這可是陳寅恪的嫡親舅父!可惜不久兵敗,黯然離台。
戊戌變法時他積極支持康、梁,並參與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
變法失敗後俞明震去教書,桃李滿天下,其中最有名的一枝桃李叫魯迅。他很親切,對魯迅很好,魯迅後來在《瑣記》中以親切的筆觸描述這位後來送他出國留學的恩師。
我們先來看看俞文葆幾個兒女的嫁娶:老大俞明震娶的是曾國藩長子曾紀澤的女兒,老三俞明頤娶的是曾國藩次子曾紀鴻的女兒,而俞文葆的唯一女兒俞明詩嫁的則是陳寶箴的長子陳三立。
兩人一落生,就是親親的表兄弟。當然,後來他們的親戚關係還有另外的進展和稱謂,但此時連影子都沒有。
姻親小分隊逐漸擴大,陳三立和俞明詩一起努力,接連生了三個兒子,老三便是陳寅恪。
俞明震的長子叫俞大純,他有個可圈可點的兒子,在海峽那邊也許寂寂無名,但在海峽這邊卻聲名赫赫——俞啟威。
俞啟威後來的妻子叫範瑾,文化人,做過北京市的副市長。對了,她有個哥哥比她出名:範文瀾。
俞啟威的姑姑也不得了,曾憲植,曾國藩的曾孫女,前夫姓葉。
當然,俞啟威範瑾夫婦有一個兒子更不得了,出於為名人諱,我們以“俞同誌”代指。
俞明頤長子叫俞大維,這是個學霸,十六歲考入複旦,然後一路留學美國德國。在哈佛讀哲學,12門功課居然全部是優,然後轉到德國學彈道學了——祖國多難,他要學一門實實在在的手藝報效國家。
俞大維的姑姑俞明詩是陳寅恪的親娘,不是表哥是什麽?
陳寅恪更不是等閑之輩,他跟他這個表弟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讀書郎。
俞大維在美國留學,陳寅恪也在美國留學。俞大維轉赴德國,陳寅恪也來到德國。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在回憶錄裏記載:在德國的中國留學生中,最努力者莫過於陳寅恪和俞大維。
所不同的是,俞大維收獲了一摞博士文憑,陳寅恪卻什麽都沒有。
還有一個不同:兩人都在荷爾蒙爆棚的年紀,陳寅恪心無旁騖,專心讀書:俞大維春心勃發,一發而不可止。
終於鬧出事了——1924年,一位金發碧眼的德國女孩子為他生下一個混血兒。孩子交到他懷裏後,女孩子翩然離去。
幸虧有表哥陳寅恪挺身而出,要不咋說姑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呢?陳寅恪決定帶著表弟俞大維才一歲的兒子俞揚和乘坐郵輪從馬賽返回中國。
當時同在柏林的傅斯年寫信給也在德國的羅家倫說:“老陳回去,坐二等艙,帶著俞大維那個生龍活虎的兒子,Just think about it!”
陳寅恪回到故鄉,把俞大維的兒子交給自己的妹妹陳新午暫時撫養。
陳新午,一個未婚的大家閨秀,哪裏會帶小孩子?好在她聰慧善良,把調皮的俞揚和調理的還不錯。
及至俞大維回國,陳新午卻並沒有交還孩子的意思,俞大維也樂得如此。隻是,他來姑母家的次數多了起來——畢竟要來看望孩子嘛。
水到渠成,大自己三歲的表姐陳新午成了俞大維的妻子。
幾十年後,當俞大維回憶自己與陳寅恪的關係時說:“我與寅恪先生可以說是兩代姻親,三代世交,七年同學。”
陳寅恪俞大維次第返國,同為學霸的表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俞大維帶回來一摞各種博士文憑,陳寅恪一如既往的還是走之前那一個高中文憑。俞大維以博士身份走上仕途,陳寅恪以高中文憑走進“清華國學研究院”。
那時國學研究院剛剛成立,已經聘請了三位國學大師做導師:一位是王國維,一位是梁啟超,一位是趙元任。但是,梁啟超向校方隆重推薦了另一位,即剛剛學成歸來的陳寅恪。
當時清華的校長是曹雲祥,他對梁啟超說:這個陳寅恪一無著作,二無文憑,能勝任國學研究院導師?梁啟超問曹校長:我梁啟超算著作等身吧?曹校長說那當然,您是國學大師。梁啟超說:我的全部著作加在一起,也沒有陳寅恪的三百字有價值!他是懶得拿博士,要是想拿,一百個也有!
其實這是後人的溢美之詞,陳寅恪來清華國學研究所做導師,出了大力的是吳宓,他甚至以辭職要挾,才讓清華答應聘請陳寅恪。吳宓在日記中說:“介紹陳來,費盡氣力”。
當然,陳寅恪並不是拿不了學位,他後來也跟同學們聊過關於拿博士學位的話題,他說:博士並不難,但我一想要在兩三年內就搞這一個專題,我就被他拘束住,沒時間學其他的了,我就覺得挺不值得。
那時真好啊,陳寅恪接到了清華大學的聘書。如果生在今天,怕要先買個愛爾蘭歐洲大學的假博士文憑回來。
陳寅恪以一紙高中文憑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做導師,他的學生中有一位叫劉節的青年才俊。
劉節1926年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專攻中國哲學史。而那時陳寅恪剛剛登上清華講台,他向所有學生宣布了他的講學四原則: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那我講什麽呢?我隻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學生們興奮的不要不要的,而且不光是學生們,幾天以後,連朱自清、馮友蘭、吳宓和在北大教書的德國漢學家也蜂擁而至。
1927年6月,國學研究院導師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兩年後,劉節等人請陳寅恪撰文紀念,陳寅恪慨然應允,於是便有了那一篇《王觀堂先生紀念碑文》: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光三光而永光。
這些話,給了劉節極大的教益。
劉節畢業後,在國立北平圖書館和燕京大學工作。因為與老師同城,劉節便有機會經常當麵聆聽老師的教誨。
怪人就是怪,陳寅恪回國那年就36歲了,仍然孤身一人。看看他的表弟俞大維,人家早把陳寅恪的妹妹娶回了家,生兒育女,其樂融融。而他則依然是形單影隻,形影相吊。
朋友們都為他著急,他卻不急,跟沒事人一樣。直到他老爸陳三立急了,說你要是不娶,我就代你聘個媳婦回家。陳寅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表示要自己找。
愛情是要看緣分的,而緣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你尋它尋不到,你不尋它,它就施施然來了!
“施”是“迤”的通假字——本來應該是“迤迤然”,誰知道什麽時候誤植了“施”,而古人雕版印刷,出現錯字要改的話,就要毀掉整版,於是通假字便應運而生。
陳寅恪初到清華的時候與一眾單身狗教師住在清華園的工字廳,與一位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教師郝更生交往頗多。郝更生彼時雖未婚,但已經有了未婚妻。未婚妻叫高梓,高梓有個好朋友叫唐筼,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書。
1928年初春有一天,郝更生跟陳寅恪閑聊,說起他跟高梓去她的朋友唐筼家,見到牆上有一幅字,庶民為“南注生”,他問陳寅恪可知這南注生是何許人?
陳寅恪很驚訝,因為他太知道南注生是什麽人了!為了有把握,他又問了唐筼的情況,然後說:南注生是台灣最後一代巡撫唐景崧的別號,而唐筼則無疑是唐景崧的孫女!
因為陳寅恪讀過唐景崧寫的《請纓日記》!
《請纓日記》,聽聽這名字!
陳寅恪家族有個特點,無論是姻親也好,嫡親也好,無論政治觀點有什麽分歧,在愛國這一點上百分百都是一致的。
當然,《請纓日記》與日本人無關,唐景崧那時請纓抗的是法國人。
唐景崧是廣西灌陽人,進士出身,選庶吉士,任吏部主事。光緒八年,法國人在越南搞事,唐景崧自請出關赴越南招劉永福黑旗軍抗法。
當時,劉永福已經在保勝建立了強大的根據地。
保勝名字挺生疏,說現在的名字就不生疏了——老街。唐景崧抵達老街後,立即說服了劉永福起兵抗法。抗法戰爭全麵展開後,他又編練廣西雲南鄉勇成軍,進入越南抗法。戰爭結束後率軍回國,獲得清廷嘉獎。光緒17年轉任台灣布政使,三年後提升為台灣巡撫。
《請纓日記》從個人角度記錄了他在法國對越南的步步侵占並威脅南疆的情況下,主動請纓抗法保衛邊疆的全部過程。日記裏含有大量邸報、軍報、上諭、奏折及朋友書信,是一部很有價值的史料。
陳寅恪立即要求郝更生擇日帶他去看唐景崧的那幅字,順便認識一下女主人。郝更生有些不解,陳寅恪便給他講了自己的嫡親舅父俞明震曾在台灣輔佐唐景崧抗戰的故事。
郝更生慨然允諾。
春日的一個周末,郝更生帶著陳寅恪叩響了唐筼家的門。寒暄過後,陳寅恪便把注意力放在牆上的橫幅上。原來是兩首絕句,其一:蒼昊沉沉忽霽顏,春光依舊媚湖山。補天萬手忙如許,蓮蕩樓台鎮日閑。其二:盈箱縑素偶然開,任手塗鴉負麝煤。一管書生無用筆,舊曾投去又收回。
下麵是一行字:為人作書,口占二絕。冬陰已久,立春忽晴,亦快事也。
署名:南注生。
陳寅恪問:敢問這位南注生是唐小姐的?
唐筼說:是我的祖父。
陳寅恪與郝更生相視一笑,道:原來唐小姐是唐景崧先生的孫女,失敬,失敬。
唐筼大驚:陳先生知道我的祖父?
陳寅恪說:誰又能不知道呢?唐景崧先生先抗法,後抗日,有功於民族,我們都銘刻於心,斷不敢忘。
兩人相識的時候,陳寅恪38歲,唐筼30歲,不說在當年,就是在當今也是貨真價實的剩男剩女。
唐景崧先生的詩文遺墨,成了他倆的愛情吉祥物。
半年後,1928年舊曆七月,兩人在北京成婚。
相識僅半年,算閃婚嗎?
但這一閃就是一生!
陳寅恪很喜歡唐景崧先生留下的這幅遺墨,當然,他不是多麽欣賞唐景崧先生的書法,也不是因為唐景崧先生有多大的名氣,他是欽佩唐景崧在危難關頭的大義凜然和男兒擔當。當清廷在與日本人討論馬關條約之際,唐景崧屢次上書朝廷,大呼不可。當割讓已成事實,唐景崧便組織武裝抗命保台。
陳寅恪先請胡適之為遺墨題詩。陳寅恪請胡適之題詩並非看重他的名氣,胡適之的名氣未必能入陳寅恪的法眼——而是因為胡適之的父親胡鐵花也曾經追隨台灣巡撫唐景崧參加了馬關條約簽訂之後的抗命保台戰爭。
1931年9月18日之前陳寅恪就囑咐胡適之題詩,但他遲遲未動筆。然而,在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天,受了刺激的胡適之便寫好了《題唐景崧先生遺墨——陳寅恪先生囑題》的五律,後四句是:幾支無用筆,半打有心人。畢竟天難補,滔滔四十春。陳寅恪收到後當即給胡適之複信,信中說:“以四十春悠久之歲月,至今日僅贏得一不抵抗主義。誦尊作既竟,不知涕泗之何從也……”
後來全麵抗戰爆發,陳寅恪夫婦帶著這卷遺墨開始顛沛之旅。困居香港的他,又請同在香港的友人許地山先生為詩幅題句,因為許地山的父親許南英曾任清末台灣籌防局團練統領,也在唐景崧麾下與日軍作戰。許地山題了一首七絕:自立民聲壓怒雷,何端天意竟難回。雞峰陷沒鯤洋沸,一去東溟永不歸。
查閱資料的時候,我很為陳寅恪以及那個年代的一大批知識分子糾結,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對日本有那樣深的敵視,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打不開自己的心結——看看當今的年青一代,哪還有什麽心結?
後來我發現,所有這些知識分子,他們在出生不久都遭遇了一個共同的事件:中日甲午戰爭。
現在愛說一句話叫“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句話其實是李鴻章的版權,他的原話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開啟這個大變局的,就是甲午戰爭。
甲午戰敗的消息傳來,當時的讀書人感到天崩地裂。梁啟超說:自從和日本打了一個敗仗,國內有心人,真像睡夢中著了一個霹靂!
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對於甲午戰敗割讓台灣一事終身憤懣難耐,痛惜不已。台灣古稱“流求”,陳寅恪便給自己的長女起名叫“流求”。
後來抗戰全麵爆發,北平隨之淪陷。陳三立絕食明誌,於1937年9月14日去世。陳寅恪悲憤交加,以至於右眼的視網膜脫落。
日本人知道陳寅恪有大才,以高薪誘惑陳寅恪為他們所用。但陳寅恪不是周作人,他不顧身體孱弱,視力模糊,毅然攜帶著唐景崧遺墨,隨學校一起南下。
我有時會想,陳寅恪夫婦作為甲午戰爭兵敗後反對割讓,興兵抗日重要領導人的後代,請胡適之、許地山等同樣有切膚之痛的保台抗日後人題寫詩幅,皆因與他們有著共同的家族記憶和國家記憶。
陳寅恪是俞明震的外甥,俞大維是俞明震的侄子,兩人相交又甚密,而俞明震也曾與唐景崧在台灣並肩抗擊日寇。
俞大維跟陳寅恪不一樣,他一回國就踏入了仕途,從小官做起,一直做到兵工署長、交通部長,甚至做了十年國防部長。
他曾經頗為自豪的說起自己在兵工署長任上的業績:抗戰八年,國軍從未缺少過彈藥。
1946年初,他接任交通部長的時候,前任部長俞飛鵬對他說:很高興你來接任,我們都姓俞,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我得告訴你,做交通部長很難。
俞大維問為什麽難做?俞飛鵬告訴他蔣對大事小事都會打電話來。
但是他並沒有給俞大維打過電話,俞大維回憶說,在他任交通部長的三年中,蔣隻打過一次電話。那是淮海戰役,國軍被共軍鐵桶似的包圍,正值冰天雪地,全靠空投給養苟延殘喘。
陳寅恪給他從歐洲帶回來的混血兒俞揚和也早已成人,在國家危難之際,他毅然考入航校,成了一名飛行員,參加過多次對日空戰,也負過傷,也跳過傘。
抗戰甫一結束,手握重兵的蔣便琢磨收拾不信天無二日的教員。舞台安排在湖北宣化店,他不惜撕毀一月份的停戰協定和五月份的漢口協定,調集三十萬精銳把李先念、鄭位三的中原軍區區區五萬人團團圍住,隻等一聲開場鑼響。
在國軍悍將劉峙、胡宗南、劉汝明、程潛、胡璉等人的眼皮底下,中原軍區開始分路突圍。第一旅在32歲的旅長皮定均率領下,生生把戰爭整成了藝術,以至於9年後,教員在擬授予皮定均少將軍銜的報告上寫下六個大字:皮有功,少晉中。
這一天是1946年6月26日,內戰就在這天爆發。
此時,陳寅恪已經回到闊別八年的清華園繼續執教,而俞大維正在各地前線焦頭爛額地指揮空投。
像蔣這樣能在麵對相當弱小的對手,僅用三年多一點點的時間把自己的幾百萬軍隊打光,最後倉惶渡海的戰例,在世界戰爭史上也是絕無僅有。
扯遠了,再回來說陳寅恪。
1948年9月12日,兩個前途兩種命運的國共大決戰在東北正式開打。中共叫遼沈戰役,國民黨叫遼西會戰。曆時52天後,於11月2日以中共的徹底勝利而宣告結束。
遼沈戰役勝利後,林彪率領麾下的百萬雄師浩蕩入關,迅即展開平津戰役,與此同時,淮海戰役也在劉鄧陳粟指揮下打響。
連蔣介石也明白,國民黨完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