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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一生本來如花,有蓓蕾時節,初花與半開滿開時節,一一皆好。乃至枝上一麵開得熾烈,微風起處,落花綷綷如雨,飄落得一地,亦是奢侈得好,再以後花盡葉生,亦自有一種意思。
古詩:“五歲拜新月,七歲乞巧思,八九敬諸兄,人事知婉嫕,才及十歲餘,秀茁如花枝,十一有誌氣,十二自畫眉,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為君婦……”其後十七八,二十餘,三十邊,直到得像楊貴妃的三十八歲,一期有一期的風姿,皆是天然。而現在的女人是廿幾歲了才來追慕少女,三十四十了才來追慕少婦,總是脫了班,所以不自然,變得妖裏妖氣。於不注意處,有社會人的邪惡與過時的淒慘。
以前的女子,十二三歲就已是大人,如林黛玉初到榮國府時時十二歲。出淘得早,可比一枝鮮花清晨初陽裏就開起,有長長的日子。現在女子高中生還是幼稚,等讀了大學出來,又是社會人了,結婚又遲,及至有蓓蕾開花已是半下晝了。林黛玉的美,是人世禮儀生在年青姑娘的誌氣與新鮮裏。現在如日本女子,是出了學校,要進公司做事了,或要出嫁了,才開始學禮儀,但已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雖學的禮儀,亦是不能與她的心思,與她的肌膚生在一起的了。日本女子到了二十幾歲才開始穿和服,已和服與她的人不能生為一個風姿,何況禮儀。她隻能有社會人的老巧與不合年齡的妖魅。
中國舊時女子之美,多見於詩。詩裏多是寫到紅妝二八年為止。《紅樓夢》裏寫王熙鳳的美,是寫她從十八歲到廿一二歲。宋人畫本與寶卷與平話裏的官人娘子,便是好似碧天迢迢裏的滿月。李清照的畫像,刻在她的詞集,畫她三十一歲時手執菱花,比少女另是一番清遠秀抜,平實而麗冶。京戲裏的王寶釧,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而她十八年在寒窯,養兒待夫,有誌氣如新。中國舊時的中年婦人,是使你對她生出敬意,人世的莊嚴裏卻有著一片私情美意,如仙凡之思。
以前女子十四五歲就出閣,這個作法也是對的。女兒在娘家時是嬌客,出嫁是她一生做人的開始,許多事情是個未知數,要她至心至意的去創造。而如今的女子遲婚,先在那裏就職趁錢,成了個社會人,等到結婚,鋒頭已經鈍了,再沒有那樣人生的新鮮了。
男女之愛,父子之親,朋友之義,一顰一笑可以是千秋萬代的感激,但是不幹生理學的事。太陽於人的興發,可以是無際限的,如唐詩的一句“落日滿秋山”,又古樂府的“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這裏的人世的無際限即是不朽,而與人工衛星所觀測太陽的報告很少有關係。中國是現世真有不朽的東西,故可以不需要宗教。
女子是花,而男人則是光,女子的美好要男人的光來照耀。武則天比慈禧太後好,是武則天曾在李世民身邊服事過,及她臨朝,亦當初創業佐命諸人尚存,朝廷與外麵的天下世界有男人的莊嚴,而慈禧太後之時則滿清已沒有了好男子。
從來寫貴人家的男女情事,多是肮髒的,如賈珍賈璉賈蓉他們。可是亦有賈寶玉與林黛玉的真真人如天仙。至於曆朝宮廷的淫亂更有一種慘,也容易生厭。但是文明太後(注)的戀愛真有像平民的喜氣。兩人相對時,在於男人的麵前,文明太後亦隻是一個女人。她這樣的英氣,而此刻對她心愛的男人,說出話來惟是這樣自己人的說話。她不學人家婦人女子的修飾,此刻卻亦會生出愛嬌,說話任性。她是這樣的對於男人有尊敬。她的愛不作前後的打算,那糊塗是她的明白事理與曠達為一。(小文 注:“文明太後”指北魏馮太後,北魏中期一係列改革的實際主持者,並對孝文帝改革產生重要影響)
男女之愛必要是結婚,若不能結婚,心裏終有所不盡,如樂曲的非聲盡意不盡,即意盡聲不盡。但如中國的古詩與樂曲亦有戛然而止,幾於沒有起訖,而能聲意俱收盡者,所以古來每有戀愛仙凡之說。文明太後於她所愛的男人,當然是不能與之結婚,她一要能不妒忌,不破壞人家的家庭,二要能不妨害彼此的人生態度與日常工作事情,饒這樣亦依然可以是恣情任性的相愛。
譬如在電車中逢見一個生得好看的女子,待要起什麽念頭,到底什麽念頭亦未形成得,而單這一刻的相對不相識,—— 如梁武帝問對朕者誰,達摩曰:不識,—— 亦已夠想她個十年八年,乃至留傳千古。
若是同時愛兩個男人,那是不可能想象會得好,但也許可以非常好。因為凡她所做的,皆有著天地清曠,人世風景的壯闊。
晴雯最親者寶玉,但她滿足於隻是自己與寶玉這樣接近的同生同在於大觀園的好日子裏。晴雯是抱有未有名目的大誌,她對寶玉之情都大到是未有名目的,所以無人可以搶得。她不但對黛玉不妒忌,對襲人與秋紋麝月等她亦不妒忌。在這點上,晴雯是還更高過黛玉。
我一向非常看重晴雯,卻不曾把來深刻的想過,更沒有把寶玉的對她來深刻的想過。今經天文一提,我才來仔細想了,想得歡喜起來,而覺得張愛玲這所說的並不懂得寶玉,也不甚懂得晴雯。
寶玉見著晴雯即是見著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隻是覺得親是有的,卻未有適當的感情與言語。這就是寶玉的對晴雯了,怡紅院裏日常晴雯的人在眼前,是像十八相送的路上梁山伯與祝英台在一道,眼前的就是最最親的人了,但是他胡塗了。與晴雯,是寶玉在神前與最素樸的黛玉相見,他覺得不是這樣的,甚至與自己不相幹,所以會說出“明兒你自己當家立業”的話。
男人能無,女人能有。男人多毀,女人多成。有而非無,成而不毀,則曆史之機熄,所以西洋與印度的宗教皆惡女人。可是非有何無,不成何毀,所以中國文明於此但曰“男尊女卑”,而不惡女人。女人是屬於一切有部,因此被當作財產,與玉帛歸在一起,固然不對,但是男尊則女美,事實如此。我向來相信《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女清男濁說,很覺得高興,如今我才有了與他相異的見識,又是很高興。
從來是戰爭與新朝的開啟出美人,大破壞當時與直後,是男性發揮的極致,所以女性也清揚了。而承平時則一切都有著了,一切都規定了,如此就成了女人的天下,男卑則女惡,入於曆史的沉滯。在於現代福祉國家的日本,今天雖尚隨處可以看到好女子,亦隻是一個照眼覺得好,不足托以心腹之事。
我覺太古女人文明,當時的女人最美,那是自足的,女人的絕對的美,不為對於男人。後世女人為對於男人而妝成的美,雖然更豔,更女性化了似的,但是變得小了,是女人的變得有一種哀意的美。在衣裳上就最看得出來。巫女的冠飾與衣裳不但那式樣,便是那顏色亦是自足的絕對的女人的美,不為對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