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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880)
2023 (542)
1.
1989年秋我第一次去巴黎,當時陳邁平在挪威奧斯陸大學念學位,北島在奧斯陸大學做訪問學者。我缺乏歐洲地理概念,以為巴黎與奧斯陸相距遙遙,本沒有去找他們的打算。在巴黎一通電話,二人說坐飛機隻需兩個多小時,很近,力邀我去玩兒幾天。
簽證,他們請奧斯陸大學東亞係主任杜博妮給我發的邀請函,直接傳真給挪威駐法大使館。北島又托住在巴黎的高行健帶我去挪威大使館。我和高行健約好,在地鐵的某一站與他碰頭。到了大使館,他幫我填了一份表格,手續非常簡單就辦好了簽證。
這裏先說一下杜博妮。她是澳大利亞人,國際著名的漢學家和翻譯家,是北島作品的第一個英譯者。她父親是澳共領導人,她1958年十幾歲時就以澳大利亞青年團員的身份來北京留過學,對中國非常熟悉。
1985年,她在北京的外交學院當外國專家,住在外交學院的專家樓裏,好像是百萬莊一帶。一天晚上,北島約我去她家吃飯,同來的還有瑞典文翻譯家李之義。李是博妮和北島的朋友,曾在瑞典短期訪學,那時出過國的人是鳳毛麟角,非常稀罕,席間,李先生言必稱瑞典之好——城市怎麽好、服務怎麽好、公共汽車怎麽好(好像是說招手即停,不像北京的公交車老關門夾人)……把我這個土包子羨慕得無可如何。博妮聽著直笑,不時插話說:“沒有那麽好,不像你說的(那樣)……”可我是絕對相信李之義,不信杜博妮。後來我接觸的人和事多了,發現一個規律,那就是:當年的大陸人,他第一個去的是哪個發達國家,就會認為哪個國家最好,第一個去的美國,那美國最好;第一個去的德國,德國最好;我第一個去的是日本,好得不得了啊,巴黎跟東京比,地鐵又髒又亂還有好多逃票的,公用電話機笨重落後比日本的差多了,後來再到美國——感覺真土!
博妮的兒子在北京上幼兒園,金發碧眼,十分漂亮,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偶爾還蹦出一些胡同裏的髒字,博妮嚴加製止,我聽著心裏那叫舒坦。那天吃的什麽飯已經不記得了,喝紅酒。吃完才8點多,北島和李之義就說有事要走。我自然也跟著走,卻被北島勸住了,說陳凱歌還要來,你陪凱歌再呆一會兒。我和陳凱歌當時都在同一個會議上,住西直門內總政招待所,北島事先沒告訴我凱歌來,為什麽要我陪?我不清楚。當著博妮的麵不好問他,拒絕的話也似乎失禮,隻得留下。
不多一會,陳凱歌果然到了。在這前一年,他拍攝了導演處女作《黃土地》,在電影界引起轟動,名聲鵲起。在我們正在開著的會議上,又受到電影界大佬們的一致肯定,正迎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高光時刻。博妮也很喜歡《黃土地》,對凱歌說:“我覺得你比振開(北島)了解農民。”
我看他們倆非常熟悉,我陪是多餘,用現在的話說,成了“當電燈泡兒”的,便起身告辭。凱歌又把我攔住了。其後我幾次要走,凱歌都不讓,一下子聊了個通宵。
凱歌看的書多,口若懸河,主要是聽他在侃。他說,為什麽唐朝的女人穿的衣服開領都很低?因為當時長安氣候溫暖,全年氣溫平均20度。
博妮問我小時候的經曆。我說十一二歲就學會抽煙喝酒了。她說:“那你是一個流氓嗎?”我平常跟朋友開玩笑,愛自稱小流氓。現在被她嚴肅一問,心倒虛了,我哪有資格當流氓啊?在我看來,那都是些無視社會規範、擾亂現存秩序、敢打敢拚的英雄好漢。我起根兒就是個老實孩子,看社會的“眼色”行事的平庸之輩,沒那個膽量。
我說我不是。博妮說:“我(年輕時)是流氓。”博妮是經曆西方六十年代革命浪潮洗禮的一代人,嬉皮士運動是具有革命性的生活方式,“要作愛,不要作戰”可視作左翼青年的宣言,致幻劑、性解放、搖滾樂等等,成為挑戰資本主義社會的激進行為……這些,跟我們中國的土流氓還不是一碼事。所以,博妮用中文說的流氓,跟我們中國人嘴裏的流氓,聽著是一個詞,理解起來卻是兩個概念。
2.
北島和邁平說在奧斯陸烈酒極貴,讓我從巴黎帶一瓶威士忌過來。我順手買了兩瓶。我的行李放在巴黎了,兩手空空,一手提一瓶威士忌,大搖大擺從奧斯陸機場的安檢門走了出來,那個機場很小很清淨。這二位就在安檢門外接我,見狀大驚,問:“你是怎麽從海關過來的?”我說:“兩條腿走過來的啊!”二人齊聲喊“幸運”。原來,挪威海關規定:從境外隻允許帶進一瓶烈酒,超過的算走私,罰款甚巨。後來北島說:在挪威的一個中國藝術家曾帶了兩瓶威士忌進關,被海關抓住了,他為了免去走私罪,當場喝掉一瓶,才放他出來。這個也隻能是當故事聽了,在海關那個有限的空間和時間內,一個人迅速喝光一斤(500毫升)的40多度的烈酒,連武鬆都有困難(他在景陽岡喝的是未經蒸餾的低度酒),更別提一個畫畫兒的了。真能辦到,莫說打虎,打非洲獅子都不在話下,幾個挪威海關辦事員又算得了什麽?
(左起:陳邁平、北島、我,奧斯陸街頭)
我和北島有兩年沒見了。他是這年的4月從北京去美國開會,其後國中板蕩,欲歸不得,隻好在外麵轉悠,此時剛到奧斯陸。北島想家,對故土極為眷戀,一直不願在國外久居。多年後他說,他在奧斯陸一年,幾乎每天都和邁平見麵,剛開始還有得聊,後來也沒話了,兩個人隻是幹坐著,可幹坐著,也比一人獨處強,其愁苦可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一直覺得北島的詩是杜甫這個係統的,但我不懂詩,又不會有條理地表述,怕露怯,沒跟他說過。他在早期可能也不一定有明確的自覺,然後不知從何年起,果然理所應當地愛上了老杜。
陳邁平是上海人,在內蒙古插隊,恢複高考後,1977年考入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1979年北島芒克等人創辦《今天》雜誌,因緣際會,邁平開始在上麵發表小說,筆名萬之。他的小說獨樹一幟,遠遠地超越了當時風靡天下的傷痕文學,具有極高的文學品質。在1980年前後,我的文學知識還非常可憐,當時看他的小說覺得新奇,但不懂。有一年《花城》雜誌的編輯舒大沅來北京,我去找他,剛好碰到他們的主編李士非,閑談時我問李先生中國現在誰寫的小說最好?他答萬之。我留下深刻印象。隨著自己閱讀量的增加,文學修養有所提高,再返回頭讀萬之的小說,如飲醇醪,不覺迷醉,寫得真是好。“今天派”的詩人們的詩,風格各異,但在大的主旨上有一個相同的境界。萬之的小說也寫出了一種詩境,與“今天派”詩歌的境界竟如出一脈。“今天派”詩人主要集中在北京-白洋澱,萬之的生息地是上海-內蒙古,相距千裏,此前毫無交集,卻殊途同歸,用不同的文體創造出相類的藝術境界。這一“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精神(藝術)現象,是那個封閉奇特時代的一段佳話,值得回味。
以前史鐵生跟我說過,他最佩服三個才子,一是阿城,一是萬之,一是老江河(於友澤)。我理解他的意思是,一個指這三人都有文學才華,另一個是說他們仨博學多聞、識見不凡。後一點,在同儕中尤其突出。附帶說一句,史鐵生也是最早在《今天》上發表小說的,他後來寫的小說比那時的好。他的小說跟萬之的小說屬兩種類型,與“今天派”的詩歌沒有什麽精神(藝術)上的關係。當然,這一點並不是評判好壞的標準,僅為陳述事實。
邁平大學畢業後考上中央戲劇學院戲文係研究生,研究戲劇,導師是徐曉鍾。拿到碩士後留校任教,漸漸不怎麽寫小說了。不久去挪威留學。
3.
邁平開一輛奔馳老爺車來機場接我,他說是買的二手車,很便宜。當天,正好他的一個挪威女同學家裏有派對,女同學也是杜博妮的學生,研究中國文學,跟北島也很熟。於是,二人拉上我,直接奔了女同學家,去參加派對。
女生的名字以X替代,她是與一個朋友合租的房子,兩間臥室,客廳很大。來參加派對的快20人,大多是東亞係的學生,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我剛到一個新地方,很興奮,喝了點兒酒,更興奮,話就多了,與X聊得火熱。這裏麵還有一個我剛參加工作時的同事小星,我調工作後就失去聯係,不料他來了挪威留學,見麵十分親切。
酒過三巡,西式冷餐也吃了一遍,邁平去廚房煮餃子。我跟到廚房與邁平聊天。X也來了,對我說:“我(一起合租)的朋友去國外旅行了,你可以住在她的房間裏。”“是嗎?可以嗎?”“沒問題。”我拿眼睛看邁平,邁平低頭用笊籬攪動鍋裏的餃子,假裝沒聽見。這時北島也進了廚房,我說X說我可以住她朋友的房間。北島對X說:“不用了,我們已經給他安排好住處了。”X問:“住哪裏?”北島說:“我們住的那棟樓(學生公寓)裏正好有一個空房間,跟我們在一起也方便……”
X離開廚房後,北島嚴肅地對我說:“曉陽,不行啊,你跟我們回去。”我說:“這兒挺好的呀。”北島說:“不行不行,你就在這兒呆幾天,怎麽能這樣呢?”我說:“哪樣啊?你思想怎麽那麽複雜呀!人家就是借我個住處,你想到哪裏去了?”北島也笑了,但堅持原則強硬不變。派對結束,我未盡歡,而散,被他倆強行帶回學生公寓。
多年後,北島說起這件事也覺得挺好笑的,他說他和邁平一個像書記,一個像政委,老管著我,怕我犯錯誤……唉,雖說覺悟有所提高總歸是好事,但提高得是不是晚了點兒呀?一刹那即是永恒啊!機會一失,永不複來。
當然這都是玩笑話。一個外國人學雷鋒助人為樂,這麽簡單一事兒,愣讓我們仨給想歪了。看來我的思想也挺複雜的。都不是好鳥兒。
(在奧斯陸的一個公園裏。陳邁平攝)
4.
第二天我和北島、邁平跟杜博妮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也可能是喝咖啡,記不準了,反正是在大學的一個餐廳裏。杜博妮還帶著幾個她的挪威學生,其中也有X。都談了些什麽,我是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我們仨逛了大街。正好有一個募捐義賣會,我們隨著一幫中國留學生去了,我買了一件二手的牛仔上衣,便宜得就像白給的。關於留學生在義賣會上的故事,邁平講了許多,十分有趣,可惜我都忘了。他還說:有的留學生開車不考駕照,被警察攔下的話,就把中國的學生證給警察看,都能糊弄過去。在收費的路邊停車,應該往計時器裏投硬幣,有的留學生發現把中國的圓形的山楂片塞進去也管用,於是有人從國內來的話,就托他們帶來好多山楂片,停車時就塞這個。等到一下雨,隻見那些計時器就像被劈了幾刀的人腦袋,四處流血,一片殷紅,搞得挪威人莫名其妙。
邁平帶我去了兩個公園,一個是雕塑公園,一個是古建築(木屋)公園。他和小星還陪我參觀了易卜生故居。北島有沒有同行,已經不記得了,留下來的照片多是我個人的。X也帶我去了一個公園,隻記得有一些奇怪的山洞,好像離市區稍遠,別的都忘了。
一天晚上與一幫留學生喝酒,有一個學小提琴的北京人特別有意思,他狂喝豪飲,醉話連篇。他父親是一位作曲家,我問他令尊作過什麽曲子,他說:“×××,×××,風吹雨打都不怕……傻逼!”這最後兩個字把我逗得大笑。前些年看國內的報紙,他已經病逝了,生前是歐洲一個著名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傑出的音樂家。
奧斯陸很小,安安靜靜的,像一個鎮子。我好像隻待了三天,頂多五天,就像做了一場夢,留下快樂和美好的記憶。
202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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