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紀念曹禺 | 靈魂的石頭(萬方)

(2023-12-13 15:23:59) 下一個

紀念曹禺 | 靈魂的石頭(萬方)

萬方 收獲 2023-12-13 10:02

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上世紀四十年代,萬方父親曹禺和母親鄧譯生(方瑞)在重慶

靈魂的石頭

 

——紀念我的爸爸曹禺

 

文/萬方

 

電話鈴聲響得那麽突兀,我一下子就醒了,四下裏一團漆黑。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一點都不知道。我也一點沒有想到這鈴聲會帶來可怕的消息,一定是什麽人打錯了,以前有過這樣的事兒。可這一回不是。我聽到小白的聲音,他一直在醫院裏照顧我爸爸,在電話裏小白隻說:曹老情況不大好,醫生讓你到醫院來。不知為什麽我沒有多問,就把電話放下了。這時我看見床頭的小鍾指著四點十分。

 

我穿衣服,穿了一件毛衣,又穿了一件,我拿了包,看清錢包是在裏麵,我拿了鑰匙,然後關燈出門。那個時間沒有電梯,我從十四層往下走,樓道裏響著我奇怪的腳步聲,非常奇怪。奇怪的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動作,但又不像是我的。我走到外麵,空氣冰冷,天還漆黑,蒼黃的路燈下,大街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我的腦子裏也是空的,什麽都沒有想,混沌極了。我走到街中心,等到一輛出租車,汽車在黎明前的城市飛馳,冥冥中我的心有所期待,期待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回複到正常。然而在這巨大虛空的黑夜後麵,我感到了正在發生的事情,我的爸爸走了。

 

1996年12月13日黎明。走進病房時,醫生說,現在把心髒起搏機關了,請你們看看。我看見一條綠色的直線。我不懂,我完全不懂。病房很高的天花板上亮著那盞昏暗的日光燈,房間裏非常混亂,我爸爸的身體斜躺在病床上,光著腳,肚子隆起,臉上罩著呼吸器的麵罩,我還是不懂,什麽也不懂。在今天以前,我下意識地躲避著那個時刻,現在我克服了自己,極力回想,可仍然隻能想起那噩夢般的莫名其妙的場麵,好像所有的人都沉沒在海底裏,我說不出自己的感覺,但我記起我摸了他的腳。

 

我爸爸走得很安靜。做了病理檢查之後,也沒能查出明確的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致死的原因。當時的情況是護士半夜查房,給他量了血壓,他還在睡著。十多分鍾後護士長又進來看看,因為他那兩天發燒,發現他的呼吸不對,極慢極淺了。

 

在做了處理之後,醫生讓我們再進病房和他告別。這時外麵已晨光熹微,但病房的厚窗簾擋住了天光。我爸爸的身體被一條大白單子裹著,下巴用白繃帶整齊地兜住,隻有臉露在外麵,臉上很光滑,看上去就像睡著了,睡得十分安穩。我們和他告別,但是他不知道了。我爸爸他真福氣,沒有經受垂死的病痛折磨和死亡的恐懼。在寂靜的深夜,他衰弱的身體裏產生了難以覺察的奇異的波動,也許有個聲音告訴他“我們要走了”。他來不及多想,甚至沒有聽清楚,他想問問對方,可是又沒有力氣。在最後的時刻,是他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引導他跟著那聲音去了,他沒有見過死神,他想見一見。

 

以後的幾天裏,冬日的天空異常晴朗,太陽明亮極了,街景和往日一模一樣,但是它畢竟有一點不一樣了,我再不能到醫院去看我爸爸了。在他離開我之後,我想他想得很多。許多報刊雜誌都約我寫他的文章,我盡可能地寫了。這篇文章我拖了將近兩個月,我覺得需要一段時間,從悲傷恍惚裏走出一段距離。我慢慢看了他寫給我和妹妹的信,他曾經寫給我媽媽的信,還看了其他的文字。我想這一篇文章是最後的一篇,我不是說永遠,我是說在能力與條件所及的現階段。

 

我手上有兩張不大的紙,上麵是一首我爸爸寫的詩,時間是 1986年11月8日。

 

雷從峽穀裏滾響

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

我聽見風吼,黑雲從烏暗的天空猛壓頭頂

從雲裏垂下來黏糊糊的東西

那是龍的尾?是龍的長舌?像無數的鉤

鉤住我的眼睛,心,耳和我的手。

地上噴出火

我的全身在燃燒

洪水泛濫,暴雨像尖矛紮透我的背

我向天高吼:“來,再狠狠折磨我!”

大地震抖,高樓,石頭,水泥坍下來掩埋了我全身

土塞住我的喉嚨

我向天高喊:“來吧,我不怕,你壓不倒我!

你不是龍,連一條毒蛇都不配,

把戲嚇不倒我。”

我看見了太陽,圓圓的火球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是人,不死的人,陽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風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來了,因為我是陽光照著的自由人!

 

我不是評論者,也不大懂各種的分析與評價。我隻是有思考的能力,我極力思考怎樣才能寫出我爸爸,寫出那個潛藏在種種表象之下的靈魂。他的身體裏絕對有一個靈魂。我覺得我不可能把它寫出來,因為它太複雜太豐富,太精致太脆弱,太旺盛太強烈,太荒謬太狡猾,根本無法窮盡。我想來想去,決定用客觀些的辦法,盡可能記錄、引用他的話和活動。當然我也還是要發表一些我的看法。

 

大約在80年代後期,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貼近地感受到他的童年,感覺出他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他所以是他。天津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城市,我們坐汽車尋找他的舊居。司機說:這就是意租界了。我看到路邊是一幢幢小洋樓,已經很舊了,還是看得出當年殖民地的味道。忽然,我聽到爸爸很大的聲音,“就是它!就在這裏!”汽車停在路邊,他認出了舊時的街道,興奮極了,連連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是像在做夢啊!”真是像在做夢啊!”

 

他的家“小白樓”是座兩層的小樓,顏色灰突突的,門前搭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裏麵住的人家不多,都上班去了,我記得隻有兩個老人。我們進去時陪我們來的人向住戶解釋,我爸爸卻顧不得和主人多招呼,這在他是很少有的。他沉浸在激動與恍惚之中。

 

“真是奇怪呀!這是我的書房,我就住在這裏,翻譯莫泊桑的小說,讀易卜生,讀《紅樓夢》,看閑書,有個書童陪我讀書……”他不對我們任何人,聲音喃喃地說。我看到的是一間光線昏暗的普通人的住房,擺著床和桌椅,非常的普通;然而在他的眼光裏,這些房間奇異地活起來了,有人在裏麵出入。

 

果然他的先生來了,“教我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兒子,叫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記》。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好幾個姨太太,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

 

他邁進一道門檻,腳下絆了一下,幸虧身邊的人扶住他,而他毫不覺察。

 

“啊,這是小客廳……”如煙的往事使他懸思其間,“有一個李補耕,他穿著長袍馬褂,在這裏等著父親下樓來見他。父親慢騰騰地走下來,也是擺著架子,他一見父親就行三拜九叩禮,每個動作都那麽認真。我覺得可笑極了。我父親一點也不客氣。這個人靠我父親當了縣知事,撈了不少錢。他一家人都信菩薩,每次到家裏來總是帶著他的老婆和兩個丫頭,吃飯的時候李太太用舌頭把碗舔得幹幹淨淨,相當滑稽。後來他一來就和我父親對著抽鴉片煙,他夫人和我母親對著抽。”

 

我們走上樓,樓梯更加暗了,又窄;記憶裏樓上的光線像是亮堂一些,房子也比較寬敞。

 

“那時候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裏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來過,黎元洪的姨太太也來過,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我爸爸一次又一次站住,四下張望,置身於他的童年之鄉,實在使他迷惑不解。我則想像出一個不大的男孩兒,放學回家時的情景。家裏十分安靜,沒有人聲,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他熟悉的氣味。他走進自己的屋子,做自己的事兒,但是有一種東西一點點滲透到他的身體裏麵。

 

站在陽台上,他指給我看王傻子的家。王傻子就是那個陪他念書的書童,不用交錢,送兩袋棒子..兒給老師。“我們一塊兒在院子裏演戲,文戲武戲都演。我和他一起乘電車看無聲電影,是《馬瑞匹克弗》,在光明電影院。”

 

後來我們下了樓,經過一間屋子,他說那是他們吃飯的地方。“我最怕吃飯,父親總是在吃飯的時候發脾氣,罵廚子,有一次一腳就把哥哥的腿踢斷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父親,他高興時就背我,我十五歲時,他還背過我,在屋裏走啊走啊。”

 

我們在小白樓前照了相,我爸爸指著街道旁的空地,“就在這地方,排著一溜人力車,天津人叫‘膠皮’,不問價錢,上去就走。”他又指著一座臨近的小樓,“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個妓女,我忘記了是什麽闊老爺花了一萬塊錢,把她買來做姨太太。這座小洋樓就是專門為她蓋的。為什麽叫金子?一萬塊錢,太貴重了,像金子一樣。”他說那時他特別想看看周金子的模樣,可她不大出來,偶爾在夏天,洗了澡出來一下,隻是在陽台上一晃,在他少年的眼睛裏,他覺得她長得很美,像神仙似的。

 

他記得在胡同口經常看到逃難的農民,一頭挑著鍋,一頭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

 

這是我陪我爸爸回天津舊居時的大致情景,我想說的是我有一種感想,出生在舊中國的文人,他們大多從小就感到壓抑,繼而覺悟到有一股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勢力的存在,從此他們的生存就處於個人與一種勢力對峙的狀態。這成為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他們也不想逃脫,他們從來無緣體味“為藝術而藝術”的閑情逸致,這才是他們的情結。

 

我無法說出這種勢力的名稱。在我之前,在不同的時代,它以不同的麵目存在了上千年,它改變了人生存的定義,使個體的生命消失,變成一種適合於它的物質形式。無數中國人的生活被改變,而那些不甘於被改變、有獨立意識的人,就要有所作為。

 

我爸爸寫劇本就是他的作為。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才華更是上天給的。我爸爸有幸被賦予了才華,他的成名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像幾乎所有當代的中國文人一樣,在二十幾歲就迸射出生命中創造的光輝。我體會他真正的才華,在於他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獨特的感覺之中,登上了自己的那塊石頭。他迎接命運,他憤憤不平,他痛苦,他要反抗,一股股激流從他身邊洶湧而過,他的心被激蕩,也許他也想化為激流,或者說把自己投身進一股強大的力量裏,可在他的心靈中有一個小人兒,具有把握他的更大的力量。就由於有他的把握,他寫出《雷雨》。

 

那時他還在南開中學念書,有一個同學叫楊善全,他和楊善全說,我有一個故事想寫出來。這位同學就說,那你講講吧。他說:“我講了,講得亂七八糟,他也沒聽出所以然,隻說,很複雜呀,你寫吧。”故事想寫出來。這位同學就說,那你講講吧。他說:“我講了,講得亂七八糟,他也沒聽出所以然,隻說,很複雜呀,你寫吧。”

 

“你們要我講繁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麽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麽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雷雨》這個名字,如果硬要我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幹淨。”這番話是和來采訪他的人說的。

 

我和爸爸一起去過他的母校清華大學,他是在清華的圖書館裏寫的《雷雨》。他指給我看他老坐的位子,說:“不知廢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就跑到外麵,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雲,湛藍的天。”

 

“當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他待我太好了,提供我許多書籍,原諒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還允許我閉館之後還呆在這裏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啊!我當時就是想寫出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發表,也沒有想過演出。”

 

 

後來,抗戰時期在重慶,我爸爸寫出了《北京人》。當時有人對《北京人》在那個時期出來有所非議,似乎認為有些不合時宜。我不這樣看,恰恰相反,從中我又一次認識了我爸爸內心裏的那個小人兒,他站在自己的高度,看到那個高度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他是了不起的。

 

我真心地佩服《北京人》的劇本。時常想,要具有怎樣的感悟力,體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厭惡,埋得極深的苦痛,才能寫出曾浩那樣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時還是個青年。我一直覺得《北京人》裏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

 

由此我想到自己的幸運。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使我得以一直看著他生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著眾多的中國文化人,甚至是中國的知識界。當然我不能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等同於另外一個,但他們的命運確有共同之處。

 

曾經我寫了一個話劇《誰在敲門》,就是出於我所處的獨特的位置與切身的感受。我試圖寫一個充滿創造力的人,有過了不起的創作,後來創造力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一頂閃光的帽子始終戴在他頭上。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這頂帽子被揪下來,連同他的腦袋一起扔進了屎坑。“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帽子和頭再次被安放在他的身體上。這是一種極端反常然而又確實正常的現象,戴著耀眼的“桂冠”,而隨時可能連腦袋一起被摘除。的“桂冠”,而隨時可能連腦袋一起被摘除。

 

長時間以來,我爸爸和許多的人,他們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靈魂的改造像是腦頁切除術,有時是極端的粗暴行動,還有就像輸液,把一種恐懼的藥液輸入身體裏。這是一種對自身渺小卑微的恐懼,我知道這是非常嚴酷的事。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在上初中一年級,我爸爸被打倒,被揪鬥。我家住的院子的大門上寫著“打倒反動權威、反革命文人曹禺”的標語,字又黑又大,貫穿整座大門。我在學校裏是“黑五類”子女,不允許進教室,隻能坐在教室外麵,一坐就坐一天,不能動不能說話。現在回憶起來,那時不管我們做什麽,怎樣做,我們的生存都不可變更地處在假定有罪的狀態下。

 

我發現了一個本子,封皮上是我爸爸的筆跡,寫著:十年浩劫回憶錄。關於我上麵說到的情形,他寫道:“我心痛極了。我有罪,把我抓去鬥,狠狠鬥死了,就算了;十來歲的孩子有什麽錯,為什麽還要連累我的孩子們!真想緊緊抱著小方子痛哭,但孩子不幹,她沒有心情受任何人的愛撫,連爸爸也不能勉強她。但我知道她是愛爸爸的,她濕潤的眼睛對我閃出憐憫的光。”

 


萬方與父親曹禺

 

有一段時間,我爸爸被關在牛棚裏不能回家,早上讓他們到馬路上掃大街,小孩子就用石頭砸他們。他說:“我羨慕街道上隨意路過的人,一字不識的人,沒有一點文化的人,他們真幸福,他們仍然能過著人的生活,沒有被辱罵,被抄家,被奪去一切做人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後來我記得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造反派命令他參加批判會,一進單位的門他就難受極了,他說:“那些人你說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是神也好,反正我惹不起。我就是孫子,也不是孫子,就是一條蟲,隨你們怎麽碾。”他上班要路過一條叫“剪子巷”的胡同,看見一個老太太天天在掃地,他非常羨慕她,就想像她那樣,在胡同裏有半間破房,一天天掃地,渾渾噩噩地過,苟全性命。

 

人民大學那時就在我家隔壁,每天從早到晚造反派都在高音喇叭裏大叫大喊。我爸爸在回憶中寫道:“酷熱的夏天,本來在我的小屋裏就很憋悶,現在更加不能忍耐……半夜醒來,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陣陣粗野的聲音,那鬼哭狼嚎使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膽戰心驚。我覺得不久這群發瘋的黑狼將包圍我,抓著我,用黑爪子抓傷我的臉、我的背,我感覺自己已縮成一團。我不願叫醒睡著的方瑞和小歡子,她們沉沉地睡在另一間小屋裏。白發的嶽母癱在木板床上,一夜一夜地咳嗽。四麵是烏黑的海,黑浪滾蕩著,時而漂浮起幾個沒有眼睛、沒有麵目的人頭,發出聲聲慘叫……這大約是夢,我驚醒了。我勉強安慰自己,用一顆安眠藥隻睡了兩三小時。”

 

再之後他被革命群眾“解放”,在團河農場勞動。每個禮拜六的下午,天色近晚的時辰,我就從窗子裏看見他的小個子出現在遠遠的大門口。他推著自行車進了大門,然後又蹁腿騎上車,看上去挺利索。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在暮色中的樣子,脖子上係著一塊白毛巾,頭上戴一頂藍布帽子,臉上的神情有點惶惶然,又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我爸爸還看過傳達室,先是在首都劇場,結果被來中國訪問的日本人發現了,就把他調到北京人藝宿舍的傳達室去,分發報紙,傳呼電話。我記得他被表揚過,因為他在食堂裏每頓都隻吃四分錢的菜。有一次我外婆吃白薯,把皮剝掉,他覺得浪費,就把白薯皮吃下去。我有我爸爸在那個時期的一張照片,他坐在傳達室的一張破桌子前麵,手拿報紙,身後的牆上布滿水印,臉上倒是樂嗬嗬的。

 

我了解我爸爸,他不是一個鬥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但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滿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當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力量,絕望和恐懼就把他壓垮。

 

我說的那本“十年浩劫回憶錄”是一個很薄的練習本,寫了不到一半,那上麵的最後一行字是:當時,我整天擔心隨時被抓進去……我爸爸給我講過他得知粉碎“四人幫”消息的情形。那時候我媽媽已在 1974年去世了,妹妹從部隊複員,他倆住在一起。他說:小歡子從外麵回家來,走到我床前,我那會兒天天吃很多安眠藥,和廢人一樣;小歡子兩眼發光,對我說,爸!咱們得救啦!

 

“我不信,不敢信。怕,怕不是真的,還怕很多。我跑到大街上,那會兒已經是夜裏了,我走呀走呀,看到多少家的窗口裏亮著燈光,整座樓都是亮的,我忽然感到難以支持,靠在一棵樹上。我覺得自己的心髒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老天爺啊!沒有經曆過的人不可能明白,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麽緊 !我想我是從大地獄裏逃出來啦!”

 

在寫出了這些文字後,我不由得想起我爸爸曾經講起的一段經曆。那是 1949年。他從上海坐船到香港,和一些人一起再坐輪船到了山東解放區,又到了北平。我不能肯定準確的路線,但這並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輾轉行程的目的,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開國大典前,他是慶祝遊行活動的組織者之一,身上帶著很多的公款,他讓我媽媽在住處守著裝錢的包,寸步不離。他還擔任了龐大的鑼鼓秧歌隊的一名指揮。他那時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我簡直難以想象他會怎樣指揮那雄壯歡騰的隊伍,但我能想象得出他本人激動發暈的樣子。他的這個身份極少被提起,在這裏我覺得值得一提。

 

粉碎“四人幫”後,我爸爸的社會活動漸漸多起來,頭銜也越來越多,他的時間幾乎被各種各樣的活動填滿。每次活動回來,他一陣風似的從門外進來,腳步匆匆,進屋後把衣服一脫就倒在沙發上。他總是弄得十分疲倦,人好像被抽空了似的。

 

有一回他回到家,精疲力竭往沙發上一倒,我跟過去坐下,同情地說:“真夠忙的。”他緩過點神兒來,說:“就是無聊就是了,沒點兒意思。”他一下子就把話說到根兒上去。“一天到晚瞎敷衍,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渾蛋唄!沒法子。”我聽慣了他罵自己,就笑笑。他又說:“我現在的腦子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呀 !”

 

過了一會兒,他見我還坐在旁邊,就又對我說:“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一本賬,我寫不出東西是我自己的賬。你別以為我苦惱,你苦你的惱吧!”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到一種痛苦持續不斷地困擾著他。這痛苦不像“文革”時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這痛苦是隻屬於他自己的。我曾經反複琢磨這份痛苦的含義,我猜想:痛苦大約像是一把鑰匙,惟有這把鑰匙能打開他的心靈之門。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種欣慰。然而他並不去打開那扇門,他隻是經常地撫摸著這把鑰匙,感受鑰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甚至成為一種獨特的遊戲。真正的他則永遠被鎖在門的裏麵。也許裏麵已經人去樓空,他不知道,也並不真的想知道。但是痛苦確實是痛苦,絕沒有摻一點假。

 

我曾在一篇關於我爸爸的文章裏說,痛苦是他的性格。現在我感到這樣說不很準確,更準確的說法是,痛苦是他的天性。而他的性格中具有好熱鬧的一麵,不甘寂寞的一麵。好熱鬧和不甘寂寞我認為是兩回事兒。好熱鬧是個人的事情,好辦;不甘寂寞就不光是他自己的事了,弄不好就變得很難辦。

 

有的上午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看著看著睡著了。電話鈴一響把他鬧醒,電話總是要他開會、題字、看戲、評獎之類的事兒。他一接電話就清醒了,人也精神了,什麽事都應承下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有活動,有時一天有四個日程,日曆本兒上記得滿滿的:追悼會,法國議會代表團,送機場,英國大使館,等等。

 

每次參加活動回到家,他都極為疲倦,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沮喪。當然也有挺得意的時候,但這樣的時候畢竟不多。他心裏很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有一次他和我說,我是用社會活動麻醉自己,我想寫,寫不出,痛苦,就用社會工作來充塞時間。他感歎道: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然而,長時間的寂寞又會使他煩躁。他坐在桌前翻手邊的東西,毫不相幹的雜誌,又走到書櫃前漫無目的地找書,讀出一本本書的名字;他在屋子裏東走西走,他的臉這時候繃得緊緊的;我看見了,走過去摸摸他的臉,他站住,鬆懈下來,對我說:“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出來那個勁兒,可是像是不大行了。”有那麽一會兒,我們互相看著,我多麽地理解他因而可憐他。事情是多麽明白啊!我本想安慰他,才摸摸他的臉,可是我什麽也沒能做到。行了。”有那麽一會兒,我們互相看著,我多麽地理解他因而可憐他。事情是多麽明白啊!我本想安慰他,才摸摸他的臉,可是我什麽也沒能做到。

 

我爸爸得過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多年來他的睡眠必須要靠安眠藥。吃了安眠藥之後,他就大大地放鬆了,種種潛意識都變成話語,像地下的泉水一樣往外冒。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床頭燈的直射下亮得嚇人,我就坐在他身邊可他並沒有看見我,而望著他活生生的痛苦。

 

“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在被包圍著,做人真難哪!我要坦白出來,我怎麽自私怎麽壞,我要說心裏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我最恨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沒有一個沒壞心眼兒,禽獸比他們好,恨就恨,愛就愛。”——“昨晚那個大使,說什麽偉大的作家,了不起的作家,狗屁呀!我聽著一點不高興,我想得太大了。我想但丁,想托爾斯泰。”他頓住一口氣,然後深深地吐出來,“都七老八十了,還成什麽呀 !我呀,在這個世界上白白過了一輩子,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所得,我悟啊!這個世界實在不高明。人哪,是個醜惡的東西,可是也不,人又那麽地吸引你……”他什麽都講,毫無顧慮,他總是為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各種錯誤,失當的行為反複思慮、後悔。有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小方子,你逼我吧,不逼不行啊!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他嘴在臉上用力地抿緊,目光灼灼,閃動著生命的光焰,“我要做一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鑽,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他的話像文章一樣,思路暢通之極。

 

多少這樣的時光,我已經睡下,他連聲地叫我,接著開始他的傾吐。床頭燈照著我們,他立下誌願。

 

在我爸爸去世後,我和妹妹整理了他給我們的信,一大部分的信是他八一年到八三年間從上海寫給我們的,那時他準備把解放前寫了兩幕的未完成的劇本《橋》寫出來,那一段時間的信幾乎都說到寫作的問題。

 

他在信裏說:“這幾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時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願不活下去。爸爸僅靠年輕時寫了一點東西維持精神上的生活,實在不行。”他又說:“爸爸最近才悟到,沒有一定的工作方向,隨遇而安,浪費青春和中年時光,這是最可憐的,想起來甚至覺得慘痛。隻有在暮年猛追一陣,補去已逝的時間。但創作真是極艱苦的勞作,時常費日日夜夜的時間寫的那一點東西,一遇到走不通想不通的關,又得返工重寫。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現在爸爸連一個草稿,不,一個真正的大綱都沒有搞成。當然真有一個結實的大綱與思想,寫下去隻是費時間,倒不會氣餒。”

 

那一陣子,他找了好多人談話,搜尋材料,“我現在為了自己最後的創作下了大決心,堅決搞下去,隻有乘這股熱氣、這點靈氣好寫下去。我多年沒有這種感覺,沒有這種創作的欲望了,難得能寫,想寫,這對我來說是一刻千金的時候。”在這段話之後他加了括號,括號裏寫著,“我也許搞不出來,但這個戲的大綱必須乘這段時間弄出來,因此北京人藝三十周年、全國文聯開會都不能參加。這個創作不能放下,我知道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後的機會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就等於不存在了。

 

1981年11月29日的信裏,他寫道:“最近我十分認識一切事情要辦好,無論是求學與寫作,都需要愉快的心情。不要以為‘心情’本來就‘壞’,怎麽就會好起來?我的經驗是愉快的心情可以由自己爭取得到的。大約必須鑽進工作或學問中去,萬不可怕苦。要苦幹,幹就會從中得到興味,對學問的愛好,對工作的感情。……愛因斯坦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他說自己一生的成就便從這句話得益最多。我要加一句:‘著迷是最好的朋友。’”

 

1983年初,他在信中寫:“我正在寫作,每日夜二時或三時四時起來不等。幹上四小時,頭昏眼花,隻好擱筆,但總算有點進展。寫作之難,大約不亞於你在醫學院攻讀醫學。”這封信是寫給我在大學裏學醫的妹妹的。“時常幹了一個月的工夫,寫好的東西,現在一看,不成樣子,又把它完全劃去。去年春日、暑期的計劃與大綱,今日看來絕不能用,太淺,太俗,也太無意義,隻好全部作為廢紙。然而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像是站得住!這一點看來站得住的東西,確實由於我一兩年下的功夫得來的。雖然這一兩年的稿子終成了廢稿,但沒有這些廢稿中的思想感情,經過一再篩濾,揚棄,是不可能造成現在這點比較站得住的東西。我覺得以往用的功夫與精力並不是白用的。”

 

1983年4月5日的信:

 

“人生隻此一次,若不戰勝私念,決心想為人做點有益的事,則日後心感痛苦。無論學醫治學、寫作都是一個道理。不悟出自己活著的使命則一事無成,勢必痛悔為何早不覺悟。爸爸近來異常奮發,又萬分苦惱,就因早未覺悟,早未明白,在私念中浪費大半生命。”

4月的又一封信裏,他說:“目前我確有些氣餒,但我終不認輸,隻能向前幹,向

前幹。”

 

1985年2月25日的信:

 

“最近讀了《貝多芬傳》,這位偉大的人激勵我。我不得不寫作,即便寫成一堆廢紙,我也是得寫,不然便不是活人。“工作第一,知識第一,知識中有無限幸福。到了一定年齡便知這是真理。”

 

到了八五年晚些時候,我在他的信裏看到這樣的話,“心事並不頹唐,還想有所作為,隻是年老體衰,何日大去是不可測的。”

 

爸爸去世之後,我的腦子裏不由得老冒出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那時我家住在鐵獅子胡同三號,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樹,春天花影滿地。我爸爸的書房是一排小北房裏的一間,被前麵高大的房子擋住了陽光。窗子上掛著白窗簾,門前我媽媽種了一畦晚香玉,夏天開花的時候,那潔白碩大的晚香玉就像一個個朝天的小喇叭,美麗極了,也香極了。我和院子裏的孩子在海棠樹下跳皮筋,一扭頭總能看見爸爸趴在窗前的書桌上。我們邊跳邊唱,偶爾,童稚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在他大約是一種隱約的來自天外的音樂。夏天,書桌上放著一大盆冰塊,我爸爸寫作時就光著膀子。有的時候我看到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臉上有些陰沉沉的。他會很突然地劇烈地撓他的頭頂,就像腦袋裏憋著千頭萬緒,隻有拚命地痛快淋漓地撓頭才能把它們梳理清楚。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親眼目睹了他進行創造的景象。

 

在他年老之後,也有過一段日子,他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趴在客廳的方桌上寫著什麽。我手裏有一張上麵寫著一些字的白紙:“為什麽一個字也寫不出。天沉著臉,像是又要下雪,其實方才還是亮晶晶的,怎能一轉眼就變成這樣一副討人嫌厭的樣子。這個天就像我,一天能幾個神氣,說明心中有怨氣。但天不應該有什麽內心的活動。我是人,人卻不能不有各種變化。譬如我總像在等待什麽,其實我什麽也不等待。”

 

也許他始終有所期待,期待奇跡的出現,可奇跡沒有來,不肯再來了。我知道他開過若幹個頭,但據他說總是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我問過他為什麽?怎麽就寫不下去呢?他說也不是害怕,就是覺得不對頭,覺著可能出錯。我想我能理解他。偶爾,我也有另外的想法,這是不是他下意識為自己找到的一種借口呢?難道他真的就不能戰勝內心的魔鬼?不能解放自己?我無法得出結論。

 

多年以來,我爸爸的手邊一直有好幾個本子,有活頁本,有很小的筆記本,也有學生用的橫格本,本子裏內容紛繁,有他的斷想,有日記,有一篇篇的人物對話和他自己寫的詩,最多的是他想寫的戲的提綱。

 

有一個叫做《黑店》的戲,提綱他已經想得很細了。人物表有:童五、張儉、劉恭、刁仆和柳童氏。他寫下了他們的性格特征,他們的身世,互相間的關係與發展,還有一場場的對話。

 

關於《黑店》,他寫道:“天地造物,有如蚊蟲,有如雪豹,有如豺狼,有如狐狸,但有的是人,更妙的是真人。風暴中有靜靜的草舍,雷電中有安靜的美好的心,它似高山岩石,似野天信鳥,它忠誠,卻忘記人間如何醜惡。黑店是人間,是人住了一生的地方,平和靜穆是一切事物,但事物的內中卻疾風暴雨。”

 

還有一個戲,劇名叫做:《外麵下著雨》。寫的是一對老夫少妻,下雨天在屋子裏共度時光的情形,是個獨幕劇的構思。他已寫了大段的台詞。我還發現他在1987年寫下的斷想,其實也是一個戲的構思。一個人物叫:膽大;另一個叫:膽小。“膽大”是一個好衝動、自以為是、好冒頭出問題的人,偏說別人不敢說的話年寫下的斷想,其實也是一個戲的構思。一個人物叫:膽大;另一個叫:膽小。“膽大”是一個好衝動、自以為是、好冒頭出問題的人,偏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膽小”是事事害怕,處處設防,惟恐戴上枷鎖的人。再有一個人物叫做:神。“神”冷酷、專橫,把膽大和膽小都壓在大山下麵。在宇宙洪荒之中,大地震怒,把神也壓在了大山惡石之下,於是有了神、膽大、膽小三人的對話。

 

他還想寫“鬥戰勝佛”孫悟空的戲,寫如來。其中還出了一個大學者,孫猴子向他討教,而發現大學者的腦袋和心都空空如也,孫猴兒感歎:怪不得他這樣神氣,四大皆空他就占了兩空,頭空心空,做了一生萬事通,善哉善哉!我要拜他為師。

 

另外還有一個提綱:《嶽父》。這個嶽父最早是擺攤子的,後來發了財,開了銀行,有五男五女,五個女婿,每個人都有曲折的經曆。其中一個女婿是地下黨,嶽父掩護了他,還掩護過別的地下黨員,戲一直發展到解放以後。在他的本子裏,我看到他記下要寫一個愛聽好話的人和一個說謊話的人;一個能說的騙子和一個專愛受騙的傻子,外加一個不正直的聰明鬼。在活頁本的一麵,頂端寫著“張好好”三個字,是劇名。這個張好好是個歌女。他寫道:“張好好的雙手像兩隻飛動的鷂子,奏出明快而略帶哀傷的音調,唱:‘撲嗒嗒,淚如梭,有情偏被無情磨……’”

 

我仔細地翻看了我爸爸寫下的這些東西,從字裏行間,我強烈地感到他對各種人物懷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他腦子裏那部創造的機器一直在運轉不停,人生的問題一個個像滾珠似的,在他的腦子裏發出噠噠噠的清脆的聲響;在他心靈的大廳中,他既是講述人又是聽眾,思想的自由的回聲在他的身體裏振蕩,我感到異常欣慰。

 

直到他的病使他不得不放棄,不得不離開他心裏各色各樣的人物;一旦離開他們,他感到那樣孤獨。他的小本子上有一首詩,表達了內心的感覺:

 

孤單,寂寞,像一個罐頭抽盡空氣,

我在壓縮的黑暗中大喊,沒有聲息。

孤單,寂寞,在五千丈深的海底,

我渾身陰冷,有許多怪魚在身邊滑去。

孤單,寂寞,在幹枯無邊的沙地,

罩在白熱的天空下,我張嘴望著太陽喘氣。

孤單,寂寞,跌落在深血彌漫的地獄,

我沉沒在冤魂的嘶喊中,恐懼。

 

我爸爸去世後,巴金伯伯的女兒打電話和我說:我爸說曹禺真可惜,他就這麽走了,他心裏有好多好東西,他把它們都帶走了。

 

這話巴金伯伯老早在給我爸的信裏就說過,他說:“家寶,你要寫,你心裏有真寶貝,你要把它們拿出來。”

 

當年我爸爸寫出《雷雨》之後,給了他的好朋友、中學同學章靳以。當時章靳以、鄭振鐸和巴金一起在辦《文學季刊》。靳以叔叔把劇本放在抽屜裏,放了一年,大約因為我爸爸和他的關係太近了,反而覺得不好講話。我曾問過我爸爸:你為什麽不問問呢?他說:“那時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好東西,站得住。”

 

一年後,巴金伯伯看到了《雷雨》,讀過後立刻決定在《文學季刊》上發表。

 

現在我確實懂得了,我爸爸在年輕時真是非常的自信。這是一種多麽大的幸福。然而老年之後,那股自信早已不知去向,不知為何物了。他常常懷疑自己寫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好,懷疑它們的價值。我勸他不要想了,因為這不是他的事。

 

“怎麽講?”他問我。

 

我說出看法:“你寫了劇本,盡了你的力,以後就由時間去衡量了。”

 

“那我的戲是不是還算經得住時間考驗的?”

 

“你說呢?”我反問他。

 

“你說呢?”他又問我。

 

我想他心裏是有答案的。在他重訪母校南開中學時,為中學生們講話,他說:“我一生都有這樣的感覺,人這個東西是非常複雜的,人又是非常寶貴的。人啊,還是極應當把他搞清楚的。無論做學問,做什麽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這終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在我爸爸1982年6月10日給我的信裏,他寫道:“一個作家必須有真正的思想。一個人沒有思想便不成其為人,更何況一個作家。其實向往著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寫出好東西來,你以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創作中得到平靜快樂的心情。”

 

在他1982年7月13日給我的信裏,他說:“天才是‘牛勁’,是日以繼夜的苦幹精神。你要觀察,體會身邊的一切事物、人物,寫出他們,完全無誤,寫出他們的神態、風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怎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卑汙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會稱讚的東西的。

 

“我的話不是給木頭人、木頭腦袋寫的。你要經常想想,揣摩一下,體會一下,看看自己相差多遠。傑克•倫敦的勇氣、誌氣與衝天幹勁,百折不回的‘牛勁’是大可學習的。你比起他是小毛蟲,你還不知道苦苦修改,還不知道退稿再寫,再改,退了,又寫別的,寫,寫,寫不完地寫,‘迷’在寫作裏,那怎麽行 ?”

 

今天,他不在了,再看他對我說的這些話,我想自己沒有辜負這份深切的父女之情。我走進了他指給我的迷人的創作境界,他曾經在這裏獲得了極大的享受。這是人生多大的幸事啊。

 

夏天裏晴朗的一天,我爸爸坐在醫院後麵的“小花園”裏,戴著耳機在聽肖邦的鋼琴曲,遠遠看見我走來就大聲喊:“今天特別的好!早上我在院子裏快活得要命要命,我都跳舞了。”說著他的屁股在輪椅上顛了兩顛。他拿下耳機,“你聽聽,一定要聽聽,美妙至極的鋼琴,我這路快活哇!”我聽了他的鋼琴曲,又還給他,幫他把耳機塞好,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亮閃閃的,充滿期待,“不知為什麽今天這麽好。明天就不知道什麽樣兒了。”

 

我又記起過去的一個白天,那時他還沒有住醫院。上午時分,我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家裏很安靜。我從門廳經過,忽然聽見一種怪聲音,我驚疑地朝他望去,聲音正是他發出來的。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文章,引起何種感想,就用一種怪聲唱了起來:“可怕呀,可怕呀..”他把腔調拖得長長的,像唱戲一樣;我盯住他看,他愈發提高嗓門兒,還是唱同一句詞:“可怕呀,可怕呀,真是可怕呀!”

 

我笑著走過去,問:“爸,什麽可怕?”

 

他把一句“可怕”唱完,回答我:“可怕,什麽都可怕。不是嗎?”

 

我爸爸,他骨子裏實在是一個太真誠的人,心裏的快活和悲哀就像地下的泉水一樣,有一點點壓力就止不住一股股地冒出來。想來那沒有別的原因,那是一種自然現象。想到他的這份天性,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難過極了。

 

在我的一個本子裏,一直夾著一張紙,上麵是我抄下來的爸爸寫給別人的一段話,現在我再看這段話,感到像是對他本人性格的一種說明,我把它抄在下麵:“萬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創作的根源。童心使你能經受磨煉,一切空虛、寂寞、孤單、精神的饑餓、身體的折磨與魔鬼的誘惑,隻有‘童心’這個噴不盡的火山口,把它們吞噬幹淨。你會向真純、莊嚴、崇高的人生大道一直向前闖,不懼一切。”

 

曾經有那麽一天,我爸爸看出我不快活,對我說:“小方子,別那麽不快活。”

 

我說:“沒什麽快活呀!”

 

他想了想,說:“是沒什麽快活事兒。我給你讀兩句詩,你就懂了。”他找來弘一法師的書,翻到其中一頁,念給我聽:“水月不真,惟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他解釋道:“就是不能懂這個道理。‘為之驅驅’,驅驅就是忙呀,忙了一輩子。‘背此真淨’,真淨,這麽幹淨的一個世界,你違背了,‘若能悟之,超然獨醒。’”他放下書,靜了一會兒,“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和馬克思的世界不一樣,和資本主義世界也不一樣。你覺得如何?”

 

他望著我,穿過我,望著他自己的內心。

 

12月27日是我爸爸遺體火化的日子。那天天出奇的好,碧空如洗。靈車沿著寬闊的長安街向八寶山開,街上是上班的人流。我一直朝後扭頭看著爸爸,他躺在那兒,身上蓋著一條雪白的綢子,化過妝的臉很好看,樣子和睡著了一模一樣。清晨純淨的陽光最後一次照著他,那陽光透亮得要命,塵世上所有的瑕疵都被這樣亮晶晶的陽光遮蔽了。遺體告別後,我們坐在八寶山大門前的空地上,等著他的骨灰。沒有一絲風。中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簡直有點像春天。黑色的樹枝清晰地伸向晴空,幾隻喜鵲飛來,落在樹梢上,顯得那麽美好。後來我妹夫指給我們看,在藍天的映襯下,煙囪裏飛起一股股淡淡的灰煙,那應該是我爸爸。他說:那灰會飄落在地上,等春天的時候,草長出來,花開了,他也就在那些生命裏邊。他說得很好,給我們以安慰。樹枝清晰地伸向晴空,幾隻喜鵲飛來,落在樹梢上,顯得那麽美好。後來我妹夫指給我們看,在藍天的映襯下,煙囪裏飛起一股股淡淡的灰煙,那應該是我爸爸。他說:那灰會飄落在地上,等春天的時候,草長出來,花開了,他也就在那些生命裏邊。他說得很好,給我們以安慰。

 

繼而,我想道,我爸爸終於放下了他的痛苦,放下他心裏的寶貝,還放下很多東西。他是一個極豐富極複雜的人,他一生不追求享樂,他很真誠。他有很多的缺陷和弱點,但是他沒有罪孽。如今,他透明的生命回到一個好地方去了。

 

在他的一個本子上,我看到他寫下這樣一句話:“靈魂的石頭就是為人摸,為時間磨而埋下去的。”他說得真好,使我感到一個人的心有了應有的分量。

 

現在,已經到了 1997年2月6日的晚上,是舊曆的大年三十。我選擇了獨自在家的方式來度過這個夜晚。家裏人到別的地方團聚去了,七點鍾左右我在附近的“肯德基”店吃了簡潔的快餐,然後回到家,打開燈。屋子裏真安靜,和每一個晚上沒有任何區別,然而還是有所不同,我知道我再也不怕電話鈴響了。我打開電腦,打開這篇文章,我一點也不是矯情的人,可我要在這個時候寫幾個字。

 

....

 

我發現我沒有別的話可說。

 

....

 

爸爸,我非常想念你。

 

本文作者:

萬方,1952年出生於北京,16歲去東北插隊,開始嚐試文學創作。轉業後,一直擔任中央歌舞劇院專職編劇。上世紀80年代初,萬方以小說《殺人》引起文壇矚目。隨後,萬方進入創作高峰期,90年代中期由她編劇的電視連續劇《空鏡子》轟動一時,萬方也由此從幕後走到了台前,成為當時名噪一時的影視編劇。近年來萬方創作的重心更多傾向於戲劇。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世間人性的醜陋之一,就是隨意去打擊和摧殘有用的人才。欣賞了,平安是福。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世間人性的醜陋之一,就是隨意去打擊和摧殘有用的人才。欣賞了,平安是福。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