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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偉隨筆:《又想起了李澤厚》

(2023-05-09 16:15:51) 下一個
80年代,思想亢奮,理想飛揚,尤其大學裏,一片落葉有七個人在寫詩,整個社會都在做夢,到處傳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流行歌曲是《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整個社會充滿希望,希望如思想:看得見、摸不著、羨煞人。
思想比金錢更受時人尊重。有錢人的錢,借都不肯,何況送你。但思想很仗義,天下與後世均可免費分享,於是思想家成為圖騰。禁錮了幾十年,人們渴望知識、需要思想,李澤厚應運而生,源於他的《美的曆程》,一出版即炸雷,一時洛陽紙貴。當時書的紙張很糙,鋼筆劃線紙會勾筆,如草紙,做眉批墨水會化,力“透”紙背如宣紙,黃梅雨天書頁會躬起膨脹,因為草的比例過高,甚至是馬糞紙。但《美的曆程》紙張例外,木漿含量高,美術插頁竟用銅版紙,那是《人民畫報》用紙,沉甸甸的厚,油光發亮,墨汁不浸,挺括!文科生幾乎人手一冊,床頭書櫃裏沒有《美的曆程》就是思想侏儒、頭腦偏癱。《美的曆程》成為年輕上進的標牌,相當於今天陸家嘴金融大樓裏的高管們的襯衫掐袖夾。當時男生騙女孩的“裝”道具:《美的曆程》朦朧詩,那時候的校花或許沒有思想,但必須崇拜思想,就像《思想者》的雕塑,坐在TOTO馬桶上。
那時社會思潮:男生有思想,就像魯迅,因為幽默,所以促刻(狹)。女人有思想,更像張愛玲:因為促刻,所以深刻。校花的因果關係:因為無思想,所以很純真;因為崇拜思想,所以很優雅,就像法國沙龍女主人。不是媽媽桑。
《美的曆程》裏麵的文字,高屋建瓴,抓大放小,大有“傷人乎?不問馬”的派頭,少論證,多判斷。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個篇章的開頭:“《紅樓夢》說了千言萬語,恐怕還要說上千言萬語”,那種以“偏”概全的概括力,令人張口結舌。“恐怕還要說上千言萬語”,說明過往“千言萬語”的評論有待商榷,需要我的“千言萬語”去補漏,一句話兩個字:自負。我第一次體味到,字裏行間所謂的皮裏陽秋,不自誇卻自負,上海閑話叫“老卵”。文章的確寫的好:幹淨!
李澤厚的書掀起了全國的美學潮,有位同學大我近十歲,夜自修斜挎書包還夾本厚厚的書:黑格爾的《美學》,在東一教室進進出出,關燈臥談時,先報作者全名:格奧爾格·威廉·弗裏德利希·黑格爾,我的學校前綴“上海”的地方院校,生源都說上海話,他偏偏開國語,像聽譯製片裏的中國話,洋腔洋調,拿腔拿調,有些陰陽怪氣。阿哥!儂有點過分!偏偏他的“塑普”,還兼帶祖籍地口音,美學變“買”學,給透明美學刷層漆,美學患了白內障。名字太長,他說的吃力,我們聽的更吃力,還以為黑格爾是第四位署名作者呢。到了90年代,美國人攻打伊拉克,電視裏常常報道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侯賽因,兒子還小,很好奇,仰頭問:“爸爸,伊拉克怎麽有兩個總統?”,我想起了《美學》署名居然有四個名字,其實還是一個人,不嫌羅嗦的,弄鬆人!這就是被美學熱帶偏的一位,居然不會說人話了,一口話劇腔,好像念悼詞,他的美學一點不“買”。
不過,剛入中文係一年級,就啃黑格爾,應該點個讚!屬於斜杠青年。因為長我十歲,所以在我眼裏,是個“老編樣子”。

那時候李澤厚風頭正健,常常去高校開講座,都是大禮堂,都是滿座,不記得在哪裏與那一年,那時正好流行豎條隱紋西褲,那天他走上台,沒有落座,直接走到台前,開口:“我是研究美學的,亮相三分鍾”,那天他穿的就是那種款式——隱紋褲。桀驁不馴,意氣風發,贏得全場暴雷。那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
不知過了多少年,李澤厚慢慢淡出流行,社會轉型,開始全麵經商,崇拜的標的物變了。有大學請李澤厚開講座,海報貼出,又是人山人海,學生們以為是李澤楷。

時代變了,李澤厚遠走美國,在一家沒有研究生院的四年製文理學院教書。他是農村的孩子,英語讀到初二,學校沒有師資了。到了北大必修外語是俄語,英語大概是自學的。所以在美國教書,總怕學生聽不懂,將一個概念用不同的詞匯解釋,學生聽不懂其一,總能聽懂其二。後來習慣了,也不怕了,就怕學生提問。後來也不怕了,因為學生問的問題太簡單。他很感歎:“我知道很多專業單詞,但日常用語不行”,這就是一個著名學者,離開了母語環境的哀歎。在中國,他應該給全國一流的博士上課,有感應磁場的共鳴。在美國卻給還在發育的大學生上課,自然沒有回響,好比單行道,有去無回。

前天李先生仙逝,網絡一時瘋狂轉發,一潭死水又起波瀾,旋即歸於平靜。一個不需要思想支撐的時代,一個“知識就是力量”被“力量就是財富”詮釋的時代,富二代李澤楷更有號召力,悲哀!寂寞的悲哀,沒有回應的落寞。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很懷念八十年代,忽然想起三聯有本小冊子的書名:《那一代的人與事》,該去翻翻。忽然想起那個時代的一句詩:“躲在角落,靠回憶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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