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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那麽一個問題:究竟,男人是怎麽回事?女人又是怎麽回事?
上帝待女人似乎十分不公。給了女人比男人更漫長的生命,卻隻給予更短促的青春;給了女人比男人更長久的忍饑耐渴力,卻隻給更軟弱的臂力;生命的發生本是由男女合成,卻必由女人擔負艱苦的孕育和分娩;生命分明是吸吮女人的乳汁與鮮血長成,承繼的卻是男人的血緣和家族。在分派所有這一切之前,卻隻給女人一個卑微的出身——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
男人則被上天寵壞了。需比女人更多的母愛才能成熟;在女人早已停止發育的年齡還在盡情地生長;在女人早已憔悴的年齡卻越發地容光煥發,連皺紋都是魅力的象征。於是,女人必比男人年輕,在性愛與心理上才能保持同步,可是女人卻又注定享有更多的天年。因此,男人在女人的眼淚與愛撫之下安息,女人則將男人送走,然後寂寂地度完孤獨的餘生。
女人生下來就注定是受苦的、孤寂的、忍耐的,又是卑賤的。光榮的事業總是屬於男人,輝煌的個性總是屬於男人。豈不知,女人在孤寂而艱苦的忍耐中,在人性上或許早早超越了男人。
生命是發生在女人身上,在女人的身體中成熟,與女人的血液交流,合著女人脈動的節拍,分享著女人的呼吸與養料。生命在女人的體內給她教育,她是要比男人更深刻地懂得,生命究竟是什麽?當然,那生命裏確有著男人的一半,可是他必得相隔著肉體,需用著頭腦與思想去體察,去感受。人們總是指責男人自私,可是他是沒法不自私的,他隻能從獨自個兒的自己出發去理解人類與世界。女人生來不是獨自個兒的,她竟有這樣奇異而痛苦的能力,便是由自身分離出生命。她對事物理解的出發點要比男人廣闊得多。往往是這樣:男人與女人同時出發,並肩前進,而到了孕育生命的時刻,女人便將男人甩在了身後,飛快地卻孤獨地超越了。這類故事,常常不知不覺地流露在作家、藝術家的筆下。如蘇聯電影《中學生圓舞曲》,少男少女愛上了,當她告訴他,他們將要有孩子的時候,他逃避了。他是愛她的,沒有一點背叛愛情的卑鄙的念頭,他隻是著著實實嚇了一跳。他來不及思索那孩子是怎麽回事,意味著什麽,隻是害怕了,就隻好逃避了。而她是想逃也無法逃了,她是被孩子攫住了,就如一個囚徒。她被迫地、不得已地麵對著這個孩子。胎兒從她的內部教育了她,傳授給她許多無法言傳的愛的秘密,使她逐漸明白,最後從墮胎的病院裏逃跑了出來。在她堅定地將孩子生下的時候,他卻在他自己選擇的沒有愛情的婚姻裏受著煎熬。多年後偶然地見麵了,他們仍然十分相愛,卻不可能重歸於好了。他們之間有了一個不可逾越的距離,她是大大地成長了,而他經曆了不幸的婚姻,才稍稍地長成,有了點勇敢,可以試圖去了解他的孩子,對他的孩子有了神聖的好奇。他提出想見一見兒子,她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她的笑使人明白,他是早已失去了認同孩子的機會,他是永遠錯過了與她同行的機會。他再不可能與她同步了,無論他是如何渴望,如何痛苦地懺悔,盡管他並沒什麽錯處,隻是嚇了一跳,小小地膽怯了。日本電影《夏之戀》也幾乎是一個同樣的故事,那裏麵年輕的男主人公的膽怯更甚了一些,連婚姻都懼怕了。他還沒玩夠呢,就要結婚,打死他也不幹的。
中外古今,又有多少作家無意地寫下了這樣的悲劇。如《孔雀東南飛》,焦仲卿永遠不可能像劉蘭芝那樣,將一切置之身外去實踐愛情理想。他總是有那麽多的牽掛,而無法做到劉蘭芝那樣的愛情至上,不僅是焦仲卿,還有《杜十娘》裏的李甲,甚至那樣愛情至上的賈寶玉,都要在完成了家族交予的傳宗與功名兩項任務之後,才可追隨黛玉而去。男人對外界有著過重的責任——功名、孝道、傳宗接代,對外界便也有了同樣繁多的需求,因此他不可能像女人那樣在愛情的戰場上輕裝上陣,全心全意,忘我獻身。大自然的環境,為男人與女人創造了兩種不同的理想:男人的理想是對外部世界的創造與負責,而女人的理想則是對內部天地的塑造與完善。就在男人依著社會給予的條件全麵發展的時候,女人隻有一條心靈的縫隙可供發展,於是女人在這條狹小的道路上,走向了深遠的境界。可惜的是,女人的範圍畢竟太過狹小了,且沒有外部世界的生活做後盾,一旦戰敗便一無所有,一整個人性都沒了落實與寄托。因此,女人在愛情的戰場上難有勝利的時刻,抑或也會有勝利的例子,如《金瓶梅》裏的潘金蓮。她以她旺盛的生命力與機關算盡的頭腦,最終製伏了西門慶,然而,當西門慶在她手中斃命的時候,這勝利裏又有幾分真正的“勝利”可言?
無論如何,在一種極端個人的、孤立無援的自我體驗中,女人比男人更趨於成熟。尋找男子漢或許是女人永恒的困惑與失望。但是究竟什麽是理想的男人,似也很不確定。倘若男人是弱小的,依附了女人,女人吃力不過,要渴求依傍;倘若男人強大了,包攬了女人的一切,“娜拉”又要出走。說到究竟,女人對自己的尋求也還陷於迷茫。因而,這種尋找便成為人類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