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1)
過 去 的 生 活
王安憶
一日,走在上海虹橋開發區前的天山路上,在陳舊的工房住宅樓下的街邊,兩個老太在互打招呼。其中一個手裏端了一口小鋁鍋,鋁鍋看上去已經有年頭了,換了底,蓋上有一些癟塘。
這老太對那老太說,燒泡飯時不當心燒焦了鍋底,她正要去那邊工地上,問人要一些黃沙來擦一擦。兩個老人說著話,她們身後是開發區林立的高樓。
新型的光潔的建築材料,以及抽象和理性的樓體線條,就像一麵巨大的現代戲劇的天幕。這兩個老人則是生動的,她們過著具體而仔細的生活,那是過去的生活。
那時候,生活其實是相當細致的,什麽都是從長計議。在夏末秋初,豇豆老了,即將落市,價格也跟著下來了。
於是,勤勞的主婦便購來一籃籃的豇豆,撿好,洗淨。然後,用針穿一條長線,將豇豆一條一條穿起來,晾起來,曬幹。冬天就好燒肉吃了。用過的線呢,清水裏淘一淘,理順,收好,來年曬豇豆時好再用。
縫被子的線,也是橫的豎的量準再剪斷,縫到頭正好。拆洗被子時,一針一針抽出來,理順,洗淨,曬幹,再縫上。農人插秧拉秧行的線,就更要收好了,是一年之計,可傳幾代人的。
電影院大多沒有空調,可是供有紙扇,放在檢票口的木箱裏。進去時,拾一把,出來時,再扔回去,下一場的人好再用。
這種生活養育著人生的希望,今年過了有明年,明年過了還有後年,一點不是得過且過。不像今天,四處是一次性的用具,用過了事,今天過了,明天就不過了。這樣的短期行為,揮霍資源不說,還揮霍生活的興致,多少帶著些“混”。
梅雨季節時,滿目的花尼龍傘,卻大多是殘敗的。或是傘骨折了,或是傘麵脫落下來,翻了一半邊上去,雨水從不吃水的化纖布麵上傾瀉而下,傘又多半很小,柄也短,人縮在裏麵躲雨。
過去,傘沒有現在那麽鮮豔好看,也沒那麽多的花樣:兩折、三折,又有自動的機關,“嘩啦”一聲張開來。那時的傘,多是黑的布傘,或者蠟黃的油布傘,大而且堅固,雨打下來,那聲音也是結實的,啪、啪、啪。有一種油紙傘,比較有色彩,卻也比較脆弱,不小心就會戳一個洞。但是油紙傘的木傘骨子排得很細密,並且那時候的人,用東西都很愛惜。不像現在的人,東西不當東西。
那時候,人們用過了傘,都要撐開了陰幹,再收起來。木傘骨子和傘柄漸漸地,就像上了油,越用久越結實。鐵傘骨子,也絕不會生鏽。傘麵倘若破了,就會找修傘的工匠來補。他們都有一雙巧手,補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撐出去,又是一把遮風避雨的好傘。
那時候,工匠也多,還有補碗的呢!有碎了的碗,隻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對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釘,一點不漏的。今天的人聽起來就要以為是神話了。小孩子玩的皮球破了,也能找皮匠補的。藤椅,藤榻,甚至淘籮壞了,是找篾匠補。有多少好手藝人啊!
現在全都沒了。結果是,廢品堆積成山。現在的生活其實是要粗糙得多,大量的物質被匆忙地吞吐著。而那時候的生活,是細嚼慢咽。
那時候,吃是有限製的。家境好的人家,大排骨也是每頓一人一塊。一條魚,要吃一家子。那時,吃一隻雞是大事情,簡直帶有隆重的氣氛。
現在雞是多了,從傳送帶上啄食人工飼料,沒練過腿腳,肉是鬆散的,味同嚼蠟。那時候,一塊豆腐,都是用鹵水點的。
綠豆芽吃起來很費工,一根一根摘去根須。現在的綠豆芽卻沒有根須,而且肥胖,吃起來口感也不錯,就是不像綠豆芽。
現在的東西多是多了,好像都會繁殖,東西生東西,無限地多下去。可是,其實,好東西還是那麽些,要想多,隻能稀釋了。
這晚,去一家常去的飯店吃晚飯,因有事,隻要了兩碗冷麵。其時,生意正旺。
老板和夥計上上下下地跑,送上活蛇活魚給客人檢驗,複又回去,過一時,就端上了滾熱的魚蝦蛇鱉。就是不給你上冷麵,死活催也不上,生生打發走人。
現在的生意也是如此,做的是一錘子買賣。不像更遠的過去,客人來一回,就麵熟了,下一回,已經與你拉起了家常。店家靠的是回頭客,這才是天長日久的生意之道。不像現在,今天做過了,明天就關門,後天,連個影子都不見了。生活,變得沒什麽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