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法國電影傳奇導演讓-呂克·戈達爾於瑞士家中逝世,享年91歲。
在生命的盡頭,他沒有受到疾病的折磨,而是因為“感到精疲力盡”,選擇了安樂死,在親人的陪伴下,體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早年間,戈達爾就表達過,不希望在彌留之際沒有尊嚴地被拖上輪椅,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這位一生都在打破常規的大師,最終連死亡都是如此自由和反叛,就像他的電影一樣。
沒有劇情、剪輯跳躍、甚至噪音也能入鏡,看他的電影,無疑是巨大的挑戰。他的敵人、朋友甚至影迷也未必真正懂他。
但是這些都無法撼動他在影壇的地位。《精疲力盡》《狂人皮埃羅》《法外之徒》等,每一部都是教科書級別的作品。
他走後,法國總統馬克龍發文,稱他是“最反傳統的新浪潮電影人,發明了一種絕對現代、極度自由的藝術”。“我們失去了一件國寶,一個擁有天才的遠見的人。”
國內許多名導也深受戈達爾的影響。奉他為偶像的王家衛悼念:“天行而神會,遊藝而道存。感謝高達,永遠的戰士。”
賈樟柯則引用了戈達爾的名言:“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
“成為不朽,然後死去。”這是戈達爾成名作《精疲力盡》中的台詞,如今也成為了他真實的人生寫照。
01
從影評人到導演
偷過錢、進過監獄
戈達爾的一生都是自由反叛的。他的出現,挑戰了好萊塢的拍攝和敘事套路,為電影注入了新生命。
1930年,戈達爾出生於法國巴黎的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是醫生,母親是銀行家的後代。當年法國最大的銀行之一——巴黎荷蘭銀行,正是戈達爾的外公開的。
雖然拿的是上流社會貴公子的劇本,戈達爾卻很離經叛道。大學入學考試連連失敗後,他徹底迷戀上了電影,沒事就泡在影院。
後來考上了巴黎索邦大學,他也索性不去上課,而是天天往拉丁區的電影俱樂部跑。
在那裏,他遇到了一群比他更瘋狂的影迷,包括後來同樣成為大師的特呂弗、雅克·裏維特等。
這些誌同道合的年輕人,沒日沒夜地聚在一起聊電影,個個鋒芒畢露,見解毒辣。他們最痛恨的,就是當時盛行的那類製作精良卻平庸無聊的片子。
1950年,19歲的戈達爾為《電影公報》雜誌撰寫了一篇文章,以影評人身份出道。後來,他又和特呂弗、侯麥、裏維特等人一起,成為了《電影手冊》的撰稿人。
因為“不務正業”搞起了電影,戈達爾的父母拒絕在經濟上支持他。他也夠我行我素,居然直接從家裏偷錢,拿這些錢去資助朋友裏維特拍他的處女作。
後來,在母親的安排下,戈達爾到瑞士一家電視台工作了一段時間。在此期間,他又在公司偷竊,還進了蘇黎世的監獄。
1959年,戈達爾重回電影界。這一次,他不再以影評人的身份出現,而是做了一名導演,將自己對電影的期待變為現實。
他執導的第一部長片《精疲力盡》,把所有人都看懵了。大家第一次知道,電影還能這麽玩。
影片的成本極低,預算僅7萬美元,講述了一個有關犯罪、黑幫、逃亡的故事。戈達爾非常囂張地說,“拍電影你所需要的僅僅是女人和槍。”
而做到這一點,意味著電影裏幾乎沒有任何所謂專業的設備,不租攝影棚,不用人工光源,連攝像機都是手持的。
他經常當天想好對白,讓演員邊演邊改,並加入即興創作。
還有很多顛覆性的嚐試,比如突然斷掉的鏡頭、不連貫的敘事等。
這一切都氣壞了當年的所謂電影專家,他們大罵戈達爾,說他玷汙了電影。
憑借《精疲力盡》,他獲得了第1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最佳導演獎。這部影片也成為了法國新浪潮的開山之作。
看他的片子,觀眾困惑的同時,也深深為之著迷:原來電影可以如此自由、有生命力。
在他的所有死忠粉裏,我們最熟悉的就是大導演王家衛。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墨鏡王之所以總是戴著墨鏡,就是受了戈達爾的影響。
《重慶森林》有《精疲力盡》的影子,《阿飛正傳》用到了《法外之徒》的台詞。
包括膠片跳接、手持攝像、即興台詞等拍攝方式,也被王家衛繼承了過去。
戈達爾還有一位忠實擁躉是《低俗小說》的導演昆汀。昆汀將自己的製作公司命名為A Band Apart,正是向戈達爾的同名電影《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致敬。
1994年《低俗小說》發行後的一次采訪中,昆汀說道,“戈達爾教會了我打破規則的樂趣、自由和快樂……戈達爾之於電影,就像鮑勃·迪倫之於音樂。”
雖然很多人欣賞戈達爾,但對於他身邊的朋友來說,他的尖銳叛逆,有時候就是一種傷人的特質了。
《精疲力盡》一炮而紅後,法國新浪潮電影發展得如火如荼,戈達爾也創造了《小兵》《女人就是女人》《隨心所欲》《狂人皮埃羅》等數部經典。
1968年,法國爆發“五月風暴”,學生罷課、工人罷工。為了聲援他們,戈達爾不僅投拍了大量政治電影,還帶上許多電影人到戛納影節宮前抗議,死死拽住電影熒幕,不讓它升起。
此時的戈達爾,因為想法越來越激進,與昔日好友、同為“新浪潮五虎將”之一的特呂弗出現了分歧。
1973年,特呂弗的電影《日以繼夜》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戈達爾卻認為這部影片在向好萊塢轉變,頗為不滿,寫信把特呂弗痛批了一頓。
特呂弗也早對戈達爾的激進積怨已久,寫了封20頁的長信懟了回去。
此後,兩人又互掐了數年。戈達爾在采訪中稱特呂弗“不知道如何製作電影”。特呂弗回信嘲諷道,“你應該拍一部自傳,叫《狗屎依然是狗屎》。”
戈達爾的另一位朋友、有“法國新浪潮祖母”之稱的導演阿涅斯·瓦爾達,2017年拍了部紀錄片《臉龐·村莊》。她和另一位藝術家開車穿越法國村莊,一路上記錄下他們遇到的人和事。
本來紀錄片的最後一站要去戈達爾的家,兩人明明早已約好了,戈達爾卻放了鴿子,始終閉門不見。
老太太很傷心,稱戈達爾“就是個混蛋”,但她又“很欣賞、很喜歡他。”
新浪潮的光輝歲月就這樣落幕。戈達爾曾經的朋友們,有的不再堅持最初的理想,有的學會與這個世界和解。隻有戈達爾,還是那麽反叛。
03
看不懂戈達爾
為什麽還愛他
戈達爾高產,從影至今製作了100多部影片,獲獎無數。
2010年,奧斯卡終身成就獎頒給了他,但他拒絕親自到現場領獎,給出的理由是年事已高、不適合遠行。
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沒有和主流的電影體製妥協,反骨仍在。
不是所有人都能懂戈達爾,但這並不妨礙人們迷戀、追隨他。
2014年,他的新片《再見語言》在戛納電影節播出,整座小城萬人空巷。
畢竟,這可是50年代的傳奇、電影史的活化石,如今居然還在繼續拍電影,誰不想去膜拜呢?
片子頗具爭議,很多人吐槽看不懂。但當晚,觀眾席還是掌聲雷動,爆發出“戈達爾萬歲”的歡呼。
類似的情形還在重複發生。幾年前,上海電影節放映過戈達爾的經典作品,無數觀眾衝著他的名字買票,最後影院裏睡倒一大片。
2018年,《影像之書》在戛納首映,依然吸引了無數影迷朝聖,但電影宮裏很快響起陣陣鼾聲。
有人批判戈達爾是故意變得晦澀難懂,徹底拋棄了觀眾。但這部影片最後還是獲得了那一屆的“特別金棕櫚獎”。
很多時候,戈達爾已經不再能用看待普通導演的眼光評判。他漸漸變成了一個符號,象征著一種先鋒的嚐試,也象征著電影的黃金年代。
盡管他晚年的作品偏實驗性和小眾,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仍在努力探索影像的邊界,從未放棄過顛覆和革新。
時代變了,世界變了,身邊的人也變了,隻有戈達爾沒變。他這一生,都在捍衛自己對電影藝術的堅持。
2020年,戈達爾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麵向全球網友,在社交媒體上進行了一場直播,主題為“新冠疫情時期的影像”。
他穿著細格紋襯衫,外麵是一件綠色針織背心,戴黑框眼鏡,手裏還夾著雪茄,依然是文藝界的天花板。
其實直播內容和疫情關係不大,閑談居多,但還是吸引了眾多影迷圍觀。大家都覺得,能聽到他說話,已經足夠。
那一年是戈達爾的90歲生日,他的精神很好,助手還透露,他正在籌備兩部新片。
如今斯人已逝,這兩部未完的作品,也成了他留給世界永遠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