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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好女人》

(2022-06-20 09:27:49) 下一個

//  文章刊登於解放日報•朝花版 寂寞的老朋友—2022年5月26日 (有刪節) //

 

《上海好女人》

 

大勇許久沒來電話了。
往常隔段時間,一年、兩年的,忽然來個電話,低聲而遲疑地先說些客套話,分明是一種怯,生怕手機那頭不耐煩。他很敏感。我總是在手機裏大聲招呼,而且稱兄道弟,以粗獷驅除他的拘謹,然後聽他敘述,從不會打斷問:“還有什麽事嗎?”怕嚇著他不敢往下說,慢慢地他忘情,而侃侃談、而自言語,這時候他像個童話詩人,充滿了幻想,分不清現實與虛幻,談他的設想。
最近一次的見麵長談,還是疫情前,他希望我去湖北英山縣看看,說那裏的領導希望他在上海宣傳宣傳英山縣。
大勇一生癡迷攝影。我不懂攝影,在他照片裏,遠在天邊的梯田,一縷縷疊加,盤旋而起,像蚊香盤一樣,頭絲清爽。他終年開車在外,在路上、在車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拍回來一大群臉型差不多、分不清彼此的藏族女孩、老太,在他的取景框裏,青春與衰老幾乎肩並肩,仿佛剛參加完葬禮,又轉去參加婚禮,就在隔壁,瞬間吃了豆腐羹飯又去喝大紅喜酒,紅喜白喪隔得那麽近,一驚一乍,湧起跌宕起伏,讓我墜於“悲欣交集”的境地。看他的照片,我恍惚的很,但他很沉醉,一張張翻閱、講解,出於禮貌,我還不得不一一看完。現在我才知道,賣了房子,買了吉普,長年累月在外跑,實際是為了忘卻身邊空寂。
 
 
他說他拍了很多英山縣照片,通過當地認識不久的一位大哥,給某領導看了,領導說:“到上海替我們宣傳宣傳英縣”,從口吻聽出,敷衍成分更多,這叫場麵話,他聽不出話外音。現在基層領導,執行力極高,你給他策劃,他說好,但未落實時間、地點、交待承辦人,那就是敷衍你的麵子,這叫情商。於是他就回上海找我商量,也是探試。作為朋友,不得不做好“托盤”,我說這樣吧,英山縣風光攝影展就在我的“六藝書會館”裏,免費展出吧,然後順勢推出“到英山喝茶去”的文旅活動,讓參觀後意猶未盡的朋友們,組團去!有經濟呼應的文化才是當地人最看重的文化,否則沒有經濟利益的文化就是孔乙己。
好像應該返回英山縣張羅吧,不久疫情發生,從此又歸於沉寂,至今兩年餘。
一個月前,飯後散步時忽然想起他,怕轉身忘了,當即拿起手機呼他,無人接聽。接著發微信,往常立馬回複,最遲隔天,因為我是他身旁不多的可以聽他敘說完畢的朋友,這次卻渺無音訊,有個預感油然而生,過了六十,凡是多年未聯係的老朋友,別打電話,往往凶多吉少,很悲涼的體驗。
有一個晚上,散步時又想起他,呼他手機,依舊無人接聽,忽然藍屏上發現他還有個手機號,打過去,許久一個女性接聽,我一愣:“不好意思,這是彭大勇的手機嗎?”“是,您是哪位?”這些年大勇身邊沒有女人呀?我遲疑了一下,終於轉個彎問:“您是他妹妹?”“不,我是他前妻”,我問:“大勇在嗎?”“他已經走了”,我一愣:“什麽壞毛病?”“肺癌,六個月前走的”。漸漸熟了,卸下戒備,她告訴我,她在料理她的後事,她說“彭大勇走前,兩部手機都鎖了,我也無法打開,也無法告知他的朋友,我與他分手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有哪些朋友。抱歉,李先生”。她很平靜,說到大勇都是全稱:彭大勇、彭大勇的,像個陌生人,是呀,分手都二十多年了,即便一堆土,也該結塊成石頭了。
 
 
大勇比我大,三十多年前初識,我記性不好,不知道在哪裏相識,那個年代,人人意氣風發,哼著“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流行歌曲,我幹的是記者,整天像頂“落帽風”,自然相識滿天下,大勇是其中的一位,一直沉澱至今。二十歲時,你隻有朋友,過了五十,才有老朋友,大勇是我的老朋友。初見時,他住在華山路近常熟路一帶的洋房裏,父親是老紅軍,大勇說一口“塑普”(塑料普通話)但從不穿軍裝、不挎軍用書包、不穿校官的導彈頭皮鞋,木訥謙遜,見麵就談攝影、看照片,對一個外行來說,挺無聊的,但我們一直是若即若離的好朋友。後來因為太直,我不得不離開報社,一跺腳去了泰安,在火車站前開百貨鋪、小飯店。
什麽時候又聯係上?我忘了,好像他打電話到《新民晚報》,因為我開始給夜光杯寫個人專欄了,轉到夜光杯的編輯,編輯轉短信給我,我回複:他在手機裏首先聲明:“沒事沒事,就想見見老朋友”,一晃,朋友老了。
現在他走了,我想到他墓地看看他,他的前妻說,他12月6日下葬,我說那我也參加。他前妻有些感動,說:“你是個好人呐!”原來那天隻有她與兒子送葬落葬。
餘生也晚,賢妻良母漸行漸遠,偶爾在馬路上還能看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出生的一對姐妹,推著輪椅,坐著老母親,逛南京東路步行街,在河南路的紅燈前停住,附身耳語:“儂要吃泰康額點心伐?”斜對麵有泰康食品店,老母親好奇地自言自語:“泰康公司麽,老早開在淮海路上的呀”。
轉到山東路上,常常看見女兒攙著老父親,去仁濟醫院,顯然並不富裕,但有這樣的女兒,貧窮並不可怕。
有段時間,瑞金二路198弄7號的獨套新裏尚未賣掉,每天上午,陽光滿屋的時刻,對麵鋼窗後,花甲之年的女兒,穿著後背結扣的綠格子罩衫,坐著,替身旁坐在輪椅上看報的老父親煮咖啡。
上海人喜歡女兒,這些細節就是注腳。
大勇走了,沒有一個親人陪伴,還是前妻,分手都二十多年了,彼此絕緣,早已非親非戚,但她帶著兒子料理完後事,她說我看不下去。推算一下,手機那頭的她,也該是五六十年代生人吧。那個年代出生的女人,還有傳統價值觀,不以愛為餌,索取票子房子車子,而是以奉獻培植恩,拚湊出恩愛二字,恩在前,有恩才有愛;愛在後,是恩的回饋。夫妻相互報恩,愛在其中矣。生活詞典中,隻有恩愛夫妻,沒有愛情夫妻。男女之間隻有愛,那是軋姘頭,附帶係列動詞:愛撫纏綿,男歡女愛。。。。。勿談了,再講下去就要講“下作閑話”了。有位長我十餘歲的大朋友,退休前央企高管,天天忙。夫人是位知識女性,無怨無悔,操持一切,將他服侍得服服帖帖,出門必須經過夫人上下審視,永遠山青水綠,從不為家事操半點心。夫人口頭禪:“男人邋遢,人家要說女人閑話的”。逢年過節我們上門拜訪,羨慕地誇她,她淺淺地笑道:“伊是阿拉屋裏廂老爺哎”,上海女人發嗲很有方寸,不粘人。前不久夫人體檢查出壞毛病,而且晚期,我去看這位大朋友,他的第一句話:“好日子到頭了”。
這樣的好女人,才是上海真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年輕的時候,大約80年代後期,我們見麵,大勇常常帶著漂亮的女人,估計是攝影的模特,估計老父親還在,華山路的洋房還在。後來再續聯上,獨來獨往,所以他的朋友我也不認識。我請朋友聚會,常常也請他,席間他一言不發,空氣般存在。席後也不與酒席上見過麵的朋友聯係,他一直落落寡歡。
現在他寂寞地走了,落葬那天,我孤身去了趟墓地,四下寂寂,野廣低,耳旁隻有風聲。

老朋友開始一個個熄燈了,我該提著燈籠送送他們,照亮前麵的路,別磕磕碰碰,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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