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劇照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2年3月號
陳 衝
突然間,無數個片段出現在我的腦海,好像就是昨天,貝托魯奇那對笑眯眯的眼睛還看著我。第一次見麵是在洛杉磯的Chateau Marmont,那時他正在跟中國文化熱戀,我們喝咖啡,他跟我提到他喜歡魯迅,還跟我引用老子、莊子的語錄。我覺得好慚愧,他提到的作品我並未讀過。他是一個博學的人,一個詩人。回想起來,《末代皇帝》的製作像是一場八個月的婚禮,龐大熱鬧而混亂,而我做了八個月的新娘,每天等待著貝托魯奇將蓋頭掀開,又一次愛上我。他愛我們三個——尊龍、鄔君梅和我,這裏麵沒有性的成分,或者超出性的成分,然而給我的感覺是浪漫的。拍溥儀、婉容和文繡在床上做愛的時候,他說:“我好想鑽進來跟你們一起。”然而,他的語氣神態毫無半點猥瑣。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好想,就跟一個小孩很想要一盞阿拉丁神燈一樣。有幾次,布置燈光、加軌道等等花了好長時間,我有點等得不耐煩了,他笑眯眯地跟我說:“我在向你示愛,這是一個很大的舉動。”他望著你的眼光讓你把你最好、最美的一切給他。他在喊停時的那一聲“Bellissima!”總是給我莫大的幸福感,因為我知道他有高貴的審美觀。
他微微皺著眉頭,眼睛裏卻含著微笑,傍晚空曠的故宮,石板上咚咚的腳步聲悠悠地回蕩,夕陽躲到太和殿後,天漸漸暗下來……
深夜,空蕩的羅馬屬於野貓,它們追捕獵物、發情叫喊、玩耍或者廝殺,眼睛像夜空的星星閃爍。我們——尊龍、阪本龍一、鄔君梅、我和另外幾個演員——在野貓的地盤上漫無目的地遊逛。
《末代皇帝》劇照
記得我們是從貝托魯奇的家裏開完晚會出來。月亮又大又圓,我們被某條陌生的鵝卵石小巷所召喚,走了進去,直到黎明,我們才從迷宮裏鑽了出來,看到遠處台伯河顫動的水映出一抹淡淡的天光,我們拖著太多欣快後疲憊的身體,跨過曆史悠久的切斯提奧橋,回到酒店。羅馬是我們的最後一站,在長達八個月的拍攝期間我們朝夕相處,拍完這裏的戲,我們的大篷車就要散夥了。
《末代皇帝》上映後在全球反響強烈,好評如潮,並在次年得到奧斯卡金像獎九項提名。頒獎儀式前,穿好西裝打好領結的貝托魯奇到我的房間來看我,他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這太可笑了。醫生已經給我吃了Beta Blocker,這樣我的心不會從喉嚨裏蹦出來。我說,今年的提名電影我都看過,它們都隻能追在你後麵吃你的灰塵。他笑了,說,十四年前我因為《巴黎最後的探戈》提名過最佳導演,那時沒指望得獎,隻覺得奧斯卡這種事是個陷阱,現在突然感到離它近了,就情不自禁地往裏跳。我問起他在拍《巴黎最後的探戈》時,跟馬龍·白蘭度的合作,他便感歎起白蘭度和空間的關係。他說,我們一般人都被空間所主宰,但白蘭度不管到哪裏都主宰著空間。我自己是需要相機才能主宰空間的,但白蘭度不需要相機、不需要筆、不需要跑車或雜技團的飛人秋千,什麽都不需要。即使他絕對靜止——比如坐在椅子上——他也主宰周圍的空間,這個太難得了。《巴黎最後的探戈》在美國上映時,被評定為X級,電影引起很大的爭議,貝托魯奇跟女性的關係也是探討的話題。記得他跟我講過諾曼·梅勒小說裏的一個故事,一個作家和他的女朋友在街上散步,他在一個便箋簿上記錄她所做和所說的一切,這讓她很惱火,他就停下不寫了。然而,當她走在他前麵的時候,他又寫起來,女朋友發現了就跟他大吵。最後她離開了他,他很沮喪,上街獨自散步,為了安撫自己,他又開始在便箋簿上寫。貝托魯奇說,這就是我們愛電影的人愛女人的方式,注定在施虐與受虐之間掙紮……
貝托魯奇在中國
去會場前我跟他說,過會兒你身邊會很熱鬧,我也許就沒有機會告訴你了,我能成為這部電影的一分子,覺得很幸運,謝謝你。他想了想說,我跟你坦白一個事吧,初次見你的時候,我擔心你的儀態太美國化了,還講著一口純正的美國腔。我說,你知道嗎?美國有個說法,“You can take the girl out of Chinatown, but not the Chinatown out ofthe girl (你可以把女孩搬出唐人街,卻無法將唐人街搬出女孩)”,同樣,你可以把女孩搬出中國,卻無法把中國搬出女孩。貝托魯奇笑著說,後來我發現的確如此,那時《大班》正好在羅馬上映,那部電影也是在中國拍的,但拍得那麽不好,你還被配了意大利語的音,我就想,我的皇後啊,你怎麽成了這樣。後來我在洛杉磯跟你見了許多次,在你沉默的時候,在你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間,我確信了你就是我的皇後——我的女高音。我很幸運。
貝托魯奇是帕爾馬人,那裏誕生過最偉大的歌劇音樂家威爾第,貝托魯奇曾經在一篇采訪裏說過,《末代皇帝》對他就像一出古老的意大利歌劇,我和尊龍是他的男女高音。這部電影具有歌劇傳統的時空提煉,歌劇傳統的情感升華,它比起“現實”更像童話或者寓言。
《末代皇帝》劇照
在頒獎儀式上,《末代皇帝》的主旋律響起九次,每次聽到我們的心情就跟音樂一樣澎湃起來。通常得獎人上台總是有一連串的人名要感謝,但是在得到最佳導演獎後,貝托魯奇的感言裏隻感謝了中國人民、他的皇帝尊龍和皇後陳衝。他的感言裏還有一句話,也是奧斯卡獎台上絕無僅有的。他說,如果人們稱紐約為大蘋果的話,今晚好萊塢對我就是大乳頭。所有人都很驚訝,我卻特別欣賞其中的詩意和幽默。記者問他,你這句感言什麽意思?他笑了,說,今晚我暢飲了好萊塢的奶,懂了嗎?他就是這樣一個連奧斯卡感言都不落俗套的人。
奧斯卡獎之後,我隻見過貝托魯奇一次。我在英國拍的《特警判官》在倫敦首映,我跟其他演員一起上台和觀眾見麵。下來後,看到他向我走過來,還是那雙會笑的眼睛。我已經多年沒有跟他聯係,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出現。他說他正好在倫敦,聽說我在,所以過來了。從《末代皇帝》到我們在倫敦見麵期間,貝托魯奇導演了《遮蔽的天空》和《小活佛》,無論從票房、評論到榮譽都遠不如《末代皇帝》,在同一段時間裏,我演了《壯士血》《婚鎖》《烏龜海灘》《雙峰》《天與地》《誘僧》《金門橋》《紅玫瑰與白玫瑰》《死亡陣地》《黑色追殺令》《狂野邊緣》,其中有一些我連角色的名字都早已忘記,也有幾部是值得我驕傲的作品,但它們都無法跟《末代皇帝》相提並論。貝托魯奇望著我說,歲月很善待你,你還是美麗的。我說,我十分喜歡《遮蔽的天空》。然而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軌跡在紫禁城裏交錯的時刻,是他的導演生涯和我的演藝生涯中光芒最盛的一刻,我們在餘暉的籠罩下,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想起電影《卡薩布蘭卡》裏的台詞,“我們永遠擁有巴黎那段時光 (We'll always have Paris)。” ——我們永遠擁有紫禁城裏的那些晨曦和暮色。
《末代皇帝》劇照
寫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一股衝動,起身去翻找出《末代皇帝》的碟片,拉起窗簾重溫一遍。
火車頭轟隆轟隆進站,戰犯在一股白煙裏湧下車來,這裏幾乎沒有色彩,隻有光影;溥儀在洗手間鏡前割腕自殺,鮮紅的血流淌到水池裏,影片第一次出現了色彩;紅色大門打開,穿著盔甲的朝廷衛士威武地騎在馬背上,身後跟著舉燈的、抬轎的人馬;正襟等待的女人聽到門外的動靜,回頭,一個熟睡的孩子被叫醒,他哭喊媽媽,撲進女人的懷抱;橫移鏡頭跟著手抱孩子的母親穿過長廊,前景騎在馬背上的朝廷士兵劃過,她轉身朝鏡頭走來,再次轉身,她逐漸被前景士兵的身影遮擋住,士兵突然跪下,母親已經走到轎子前停下……
我頭一次去現場那天,攝製組正在拍這場母子離別。街上陽光燦爛,棚內卻在拍著夜景。一踏進攝影棚我先聽到不同語言的說話聲,然後眼睛才適應過來。副導演在調動群眾演員的位置,攝影助理和場工在鋪軌道、裝搖臂,燈光組在架燈,導演貝托魯奇坐在攝影機後排練機器運動的節奏,攝影師斯托拉羅在對講機裏輕聲指揮著燈光的微調,服裝造型師艾奇遜在調整“溥儀母親”的領口。一片既熟悉又全新的混亂,令我心曠神怡。
《末代皇帝》拍攝現場,坐在左一的是陳衝,右一是尊龍
演“母親”的演員是北京飯店的一位滿族服務員,我們攝製組在那裏下榻,導演看到她服務員製服下的高貴氣質,就選中了她,演完《末代皇帝》她又回到自己原來的工作崗位。電影裏扮演莊士敦的司機的男青年,原來是一個專業駕駛員,但是因為發生了人命事故永遠不能再開車了,他氣質裏那種悲劇的凝重,使他無比英俊的臉龐更令人難忘。那個年代我們還能在日常生活裏見到非常好看的人——護士、大夫、工人、老師、賣菜賣肉賣米的人,他們的出現好像那些自然界小小的奇跡,讓我們平淡無奇的日子漾起層層漣漪。記得我八九歲的時候,在奶奶家看到一位二十出頭的表孃孃,我簡直無法把眼睛從她臉上移開,那是我第一次被美麗的容貌震撼。表孃孃去江西插隊,在回滬探親的路上因火車翻車成了殘疾,留在了裏弄加工廠工作。我多次聽到父母感歎,多可惜啊,浪費了。也許正因為“浪費了”,她曇花一現的驚豔在我的心靈裏出沒作祟,隱隱作痛。現在的美人們從普通生活和工作中消失了,她們的“美”被嚴格管理、包裝和完善後,在我們所期待的虛擬時空裏展出——銀幕、屏幕、雜誌、廣告牌,一點一滴都是資本,不會被“浪費”。
貝托魯奇走到美麗的服務員跟前,邊領著她走位邊說,你走到這裏停下,看到轎子拐彎時扭頭。三種不同的語言喊出預備——開始!攝影機跟著空了手的母親往回走,遠處拐角口的馬蹄聲使她停步,轎子載著她的兒子往縱深消失,她不忍地別過頭來,鏡頭停留在她身上,背景中轎子和騎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情境、光線、色彩、構圖和鏡頭語言都在為她抒情,演員隻需別過頭,我們便會為她腦補出最充沛的內心感受。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發現貝托魯奇屬於那少數會用動詞啟發演員的導演。雖然表演最忌諱的是符號式的表達——那是外在的東西,而有生命力的表演必須發自內心——但是通往那個秘密源泉的途徑不止一條,有時一個準確的動作便能提示和激發出意外的感情。一場戲裏某個特定動作就像一篇音樂裏某個特定音符所引起的震蕩,它本身沒有感情或內心活動可言,但它是構成作品生命的一個原子。
記得在長春偽皇宮裏拍婉容吃花的時候,貝托魯奇沒有跟我講規定情境或人物內心活動——那些屬於案頭,他隻在我耳邊說,你把花塞到嘴裏去,用力嚼。他用了“塞”和“嚼”,不是“放”進嘴裏或者“吃”,這些動作激發某種瘋狂與絕望、宣泄與克製。這是一個慶賀的場麵,我一個人坐在角落,整個大廳裏的人群跟著歡樂的圓舞曲在轉圈,像漩渦企圖把我吞噬。當我把花塞到嘴裏咀嚼時,淚水湧出眼眶。我遊離到自己的體外看著這個孤獨的女人,把大朵大朵的蘭花塞進嘴裏,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我看到赤身裸體的自己衝出房門,在酒店走道上狂奔,N跟在我的身後,追到電梯口把我摟住,拽回房間,我們抱頭痛哭。好像總是在深夜,不知往哪裏邁一小步,我們就會踩到地雷,炸得遍體鱗傷。我無法從那種牢獄般的壓抑、無望和悲憤中得到釋放,也許婉容吃花與我在走道裸奔是同一種絕望,同一種必然。
婉容(陳衝 飾)吃花 《末代皇帝》劇照
“Bellissima!”拍完那條後貝托魯奇望著我說。他的眼睛裏有很多愛,一股幸福的電流擊中我的身心,原來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淋漓盡致的時刻而做的準備。其實我這輩子對電影的癮,就是為了偶爾在某個完全無法預料的時刻,能到達這樣欣喜若狂的巔峰。
拍攝《末代皇帝》期間,我跟N的婚姻正瀕臨崩潰,雖然我沒有跟任何人流露,甚至連自己都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但是貝托魯奇感覺到我潛意識裏的這份傷心和脆弱,他隻需為我的潛意識挖開一條渠道,讓它自然流淌出來。當然,這些都是隔著幾十年光陰回望才看到的,在現場的時候一切都渾然天成,這便是他的才華。
一天夜裏,好像是不知誰送給我的一捧鮮花激怒了N,他把手上的一杯白酒往我臉上狠狠一甩,酒杯砸到我的右上額,跟我的皮肉一起破碎,鮮血流到臉上、衣服上、地毯上。他驚呆了,完全沒料到自己會傷到我。我的第一反應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羞辱的疼痛遠遠超過傷口的疼痛。我小姨夫是協和醫院的大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個宿舍,但是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到洗手間用水衝掉玻璃渣,血不停地流出來,我用一條幹淨的洗臉毛巾捂住傷口,再到衣櫃裏拿出一件衣服穿上。
路燈很昏暗,行人也很稀少,我走一段路換一隻手按住頭上的毛巾,故意擋住半邊臉。到了協和醫院門房,我跟門衛說了小姨夫的姓名和科室,他說不知道這位大夫在哪個宿舍,然後告訴了我宿舍區在什麽方位。院內路燈很暗,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我走進一棟看上去像宿舍的樓房,在漆黑的樓道裏隨便找了一扇門敲打。開門的人很驚訝,疑惑地看著我,她不認識我的小姨夫。她關上門後,我又敲了另外幾扇門,終於找到一個知道我小姨夫的人,他又幫我問了一個鄰居,告訴了我他住在幾棟幾層。
小姨夫檢查了我的傷口後說,這傷口不是齊的,縫得不好會留很粗的疤,幸虧你沒有去急診,我給你找一位眼外科的大夫,用最細的針線給你縫。我跟小姨夫一共沒有見過幾麵,現在想起那晚,我仍然為他的善良和細心感動。他帶著我走去另一棟樓裏的眼外科醫生家裏,那位醫生已經睡了,但是她馬上起身帶我去了手術室。縫合完傷口後我問她,傷口上可以化妝嗎?她說絕對不行,一周以後拆線,那時候再看看情況。
朋友曉虹正有公務在北京飯店常駐,她說那晚我去了她的房間睡,我自己不記得了。她說我非常冷靜地告訴她,在早上服務員進屋收拾之前,我必須回房間把床單和毛巾上的血洗掉,把洗澡房地上和水池的血擦幹淨,還有地毯上的也需要蓋住,不能讓服務員看見血。
我不得不打電話給製片托馬斯,我說我在澡房摔倒受了傷,也許一周不能工作。他說,我必須馬上來看你。托馬斯很嚴肅地看著我,他問,發生了什麽?我說,沒什麽,洗澡滑倒了。他想了想說,你能保證不再滑倒嗎?他的態度讓我驚訝。我說,對不起,不會再摔倒了。他看著我的眼睛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到你的嗎?我說沒有。回頭看,托馬斯從未相信過洗澡滑倒的說法,他那天的態度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擔心我們會再次失控。過了兩天,他來看我,我說N今天回美國去了。他說,好,那我放心了。
This is really good stuff. Eye-opening stuff.
現在有這樣細膩而深刻文筆的演員也消失了。原因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