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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遠:紐約街頭的中國畫家

(2022-02-25 19:05:46) 下一個
作者簡曆

 

程遠,1952年生於北京。中央工藝美術學院77級,畢業後先在北京裝潢研究所工作,1984年回到清華大學建築學院任教,曾赴美國舉辦畫展及學術交流。現為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美術研究所所長、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建築學會建築美術專業委員會副主任。

 

紐約街頭畫像
 
作者:程遠
 
 

初來乍到

 

1991年春季,我的學生蓬剛特地由波士頓驅車過來,專程接本人出肯尼迪機場,再前往由別的朋友介紹的哥倫比亞大學附近住所。
 
臨近波士頓市區前,蓬剛指著遠方如森林般的摩天大樓,告知:“從這景象,可以看得出昔日紐約的輝煌……”
 
我不懂什麽叫做昔日。
 
紅燈,停頓,一個噴射過來,擋風玻璃上泛起一片泡沫。蓬剛無奈地搖搖頭,從駕駛盤前取下枚“QUARTER”,搖下側窗遞了出去。於是,有個黑人開始用刷子清理泡沫。
 
綠燈一亮,驅車繼續。穿過幾條小街,人雖不多,氛圍卻凸顯冷漠瘮人。無論房前或道口拐角處,不是站著些胸前插手的胖女人,就是牛仔褲露出半截屁股的小青年,其呆滯凝視的眼神如同影片中陰暗鏡頭似的,給人帶來一種對於生命威脅的恐怖感。
 
蓬剛趕忙拿出地圖進行搜索,猛地拍了下腦門,說:“哎喲,我怎麽把車開到以搶劫著稱的哈林區來啦!”
 
我的頭發也跟著立了起來。
 
根據朋友的建議,我在紐約的謀生手段是到街頭畫像。
 
到達的第二天,我便前往曼哈頓,去找被大學同學小俊電話裏介紹的人,以求得初來乍到的關照。
 
曼哈頓,並不似想象的那麽廣闊,摩天大樓全密集在一個半島上。據說,最早先有三分之一的地界為海洋。而當下,正如身處芝加哥的發小“小波波”所講:紐約容納了全世界的最時髦,也囊括了全世界的最低俗,它永遠是“灰色”的象征。
 
步行至南城,沿著街道尋找門牌。老遠,瞧見前方有個人蹲在水泥柱旁,拚命衝我擺手。他越擺,我越好奇,盯著、盯著,直至臨近才恍然大悟:嗐,原來此人在拉屎。
 
又前行了段時間,找著了地址,是一所半地庫。門鈴的聲音令人頗感意外,竟是已然疏遠的《東方紅》曲調,立即勾回對文革的聯想。
 
“誰呀?”裏麵傳出的嗓音特凶狠。
 
“我,小俊介紹來的。”
 
門一開,主人連腮、寸頭,三十四五歲,一身筆挺的毛式製服,手中持個大煙鬥。更叫人暈菜的,是他腳上的那雙土了吧唧白邊兒“懶漢鞋”,由於底子太薄,在美國如此高大的族群之中,人愈發顯得矮小。感覺此鞋,似乎在全世界僅剩下這麽一雙了,實在含股灰色幽默味道。
 
主人名叫艾未未,見了本人,麵部表情緩和許多,招呼道:“嗬,請進。我還以為是街上混混兒搗亂呢。”
 
坐穩後,我向其闡明拜訪來意,是想尋求幫助,商量商量本人今後怎樣在紐約的生存問題。
 
主人富有經驗,開口言道:“沒有任何問題。像你這樣學藝術的最好生存方式,就是到街頭去畫像。我剛來時也幹過,掙了不少錢,現在不幹了。沒關係,到時候我給你找個伴兒,讓他先帶你開個頭。以後,就全憑你自己了。在美國,要依靠自己,除此之外,還得能吃苦。”
 
接著,我詢問起其他的困惑。
 
主人回答得既自信又堅定,語氣中,帶股不屑一切的男子漢氣質,好像本人提出的所有疑問,均顯得跟孩子般的不成熟。特別對於大陸老婆“忠誠”的擔憂,他簡直哈哈一笑:“你,也要給人家一個機會嘛。”
 
之後,他領我到街麵的專業商店,買了全部街頭畫像所需的行頭。並介紹給我,他以前在電影學院的同學,目前也在街頭畫像,讓其先帶帶我。
 

 

《意向》程遠繪

 
街頭畫像白天最穩固的地點,是曼哈頓中央公園東南角的小動物園前,林蔭道兩旁長長的休閑木椅。頭像正價為:素描,15美元一張;粉筆色彩,35美元。上海人精明,又想出個點子,配上80美分成本的白色紙框,每幅多加5美元。
 
我頭天剛到此處,眼瞧著有個綽號“唐老鴨”的,幾筆,便勾出個人頭,錢就進兜了。致使本人不禁浮想聯翩:“照此下去,該能掙多少錢啊!”
 
誰知在此連混三天,愣沒“開胡”。原因是,怕丟麵子,總感覺招呼生意跟妓女拉客似的。於是就坐在那塊兒幹等,表情還特一本正經,以至無人前來問津畫像。
 
閑著無趣,我隻得轉而觀看旁邊林蔭道上一組黑人小女孩玩跳繩。兩條長繩,對著掄,中間的女孩拚命原地跳腳,劈劈啪啪極富有節奏。似乎證明了一種說法:“非洲藝術本能強,歐州藝術創造強,亞洲藝術模仿強。”真是一種諷刺。
 
這時,有位台灣人借機湊過來,對本人進行開導:“不是我說,你們大陸的就像久被關在籠子裏的鳥,猛地被放出來給你們自由,也不會把握……”
 
雖聽著不爽,卻也無言以對。
 
天黑回家,分文未掙,致使本人憂心忡忡:倘若天天如此,咱從中國帶來的美元,哪經得起在紐約的花銷呀?越想,越不是事,便即刻撥通了正居於紐澤西插隊戰友黃鋼的電話:“喂,我跟你說,咱哥兒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快幫幫忙,幫我找個刷盤子的活兒吧,多少錢一小時都行。”
 
黃鋼那頭一股勁兒地安慰:“別急,我幫你找……我跟你講,凡是來這裏的中國人都認同這樣的觀點,既來之,就掙美國他丫的!”
 
孰料第二天,不用黃鋼,本人街頭上錢了,三十五美元。
 
緣由為,一位體型異常肥碩的30來歲黑人婦女,坐在旁邊木長條椅上已經多時了。她肯定關注到了本人的尷尬,因為老衝著我笑。
 
我明白這表情的意思,就是想畫張像。本來是件好事啊!可自己內心卻犯起了嘀咕:“哎呀,瞧其臀部如此之寬闊,少說,也有五百斤的分量。如果坐進咱這‘海灘’椅,豈不給壓塌了!”
 
黑人女性似乎洞悉出本人心中的猶疑,微笑地用手指了指她所坐的極為結實的橡木條長椅,出聲:“I  SIT  HERE .”
 
承蒙您大開冥頑,實在是個相當不錯的主張。我趕忙過去,以極其嚴肅的語調聲明:“不像,不要錢。”
 
一切安置妥當後,我開始描繪起自己人生第一張掙錢的畫像。盡可能追尋著以往所有寫生的優秀曆程,眯緊雙眼,左比例、右筆觸,炭精棒都快把那張紙給鼓搗破了……結果,畫出來的效果卻極其糟糕,標誌在於,一點兒也不像。
 
按理,人家可以退貨不付錢,然而善良的黑人婦女卻支付了十足的全價,二十美元。之後,我又接到另一個活兒,十五美元。
 
於是乎,本人就開啟了街頭畫像的全部成熟過程。
 

 

《悲劇》程遠繪

 

街頭畫像的商機

 

中央公園東邊,相鄰著名的“第五大道”,隔三差五就要舉辦遊行,不屬政治,而是名目繁多的節日。尤以“南美節”最為精彩,無數衣著五彩繽紛袒露肚皮的西班牙裔姑娘,激情奔放、旋轉如飛……這些接連不斷的遊行盛會,便給畫像者帶來了無限的商機。
 
從生意角度,白人顧客肯花錢,偶爾還會給你幾十元的小費;黑人,雖普遍願意被畫,卻經常討價還價。不好意思,很不情願接待亞裔顧客,因為麵孔過平,畫美了,做出眼睫毛(女性),模樣怪怪的不像。畫逼真了,盡管得到本人的讚許,後麵卻排不上隊。然而描繪白人與黑人則不是這樣,由於他們臉部結構突出,不管你如何往眼窩裏加強陰影對比效果、挑出長長的睫毛,都沒事。特別十六七歲的白人小姑娘一入座,那叫個青春靚麗,畫者來情緒,觀眾漲激情,沒幾筆,後麵便排起了名號。您,就勤等著收錢吧。
 
最難對付的,為猶太人。
 
我認為,世界上有兩個族群聰明度最高:其一,中國人;其二,猶太人。或者說兩者在算計貨幣之間伯仲難分。
 
平日裏,公園裏基本見不著什麽猶太人的蹤影。但一過“猶太節”,也不知打哪兒鑽出來的幾萬人馬,烏鴉鴉黑滾滾地壓城城欲摧。他們分為滿麵長須的“黑禮服帽”與“瓜皮帽”兩個派係。每家主人身後,全尾隨著一大長溜由低到高的孩兒群,計劃生育差著呢。麵對這支團隊最令人頭疼的,若想從他們身上討到全價的畫像錢,比登天還難。
 
有一次,我與一位“黑禮服帽”家族談判。費了半天口舌,非但畫價被壓低,還讓人家估算出四個半人頭。
 
“怎麽叫做四個半呢?”我問。
 
“我這個嬰兒,臉小,所以隻能算半個。”黑禮服帽眼神熠熠生輝。
 
“可畫到紙上,尺寸都一樣啊,五官一個也不能省呀。況且,嬰兒眼睛比例還大呢,還管不住自己亂動呢。”
 
“我說四個半,就四個半,這是我給你的機會!”
 
我胸中怒火騰升,一揮手,不畫了。
 
照行內規矩,假設一個藝術家跟賴皮顧客吵崩了,周邊畫家不能馬上接手,否則將違背孔夫子“義”的倫理規範。的確,旁邊同夥兒都遵循了此條契約,尷尬了那猶太家族老半天。
 
可利益驅動,總會形成叛徒。嗅到味兒的老手“唐老鴨”,沒多會兒便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立起手掌半遮麵地與那位“黑禮服帽”竊竊私語。於是乎,此樁買賣就被拉至他的門下。
 
這孫子快手,不出十五分鍾,把五個小孩一張紙全然搞定。
 
令本人欣慰的是,待他進一步推銷五美元的紙畫框時,卻與黑禮服帽發生了激烈的口角。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邊全部發揮出各自族群最大限度的智慧與激情。尤以“唐老鴨”更為精湛,執著地一直把那個猶太家族追出百米開外的大馬路上,嘴皮子依舊絮絮不休。
 
當然,他一分錢也沒掙著。叫本人高興得一滿了不地。
 

《白色》程遠繪

 

擺脫警察

 

街頭畫像,雖算不上神聖的職業,可一旦畫家沿街擺開陣勢,裏外三層,黑白黃種色相間,甚為壯觀。我們把這叫做“上街拿錢”,而且又不用交稅,收入斐然。
 
為對付這幫人,紐約警察成立了專門的小分隊。如被抓著,先戴手銬,爾後由警車帶到局子裏進行“正麵照”“側麵照”“按手印”,再詢問姓名與地址(畫家回答都是事先編好假的),最後,放人。
 
初冬,十四街,道旁坐著一溜兒畫家,有:東歐、俄國、中國的,還夾雜著一名日本“卡通者”。當時,我正好沒生意,穿著一身無比寬闊的牛仔長大衣,叼著“薄荷”味的香煙,悠閑地注視著來往的行人。
 
隻是突然間,一輛警車由西向東疾駛而來,我清楚地看見一個胖胖的、留著小胡子的警察,半身懸於車外,車還未停,他就飛身跳下徑直朝我們一夥兒撲來。一腰的警棍、手電筒、記事本、左輪手槍在瘋狂地抖動。
 
急之又急,慌之又慌。我本能地大喝一聲:“來啦!” 隨即左手拎著畫具,右手拽著海灘躺椅,朝警察來的相反方向,奪路而逃。這個方向不能錯,因為瞬息交錯,對方難以掉頭,否則,會被直線追擊的警察順勢虜獲住。
 
問題出在不是警察,也不是逃離方向,而是自己的“起跑”。
 
鑒於多年缺乏跑步鍛煉,加之起動過猛,時間稍一延續,就發現自己的鼻子離地麵越來越近,於是拚命地倒腿,可腿怎麽也追不上“重心”。都說:“跌倒的瞬間,人是不會思想的”。可我就在這“倒腿”與“重心”的相互爭奪中,愣是思考了整整的三秒鍾。“左手一隻……右手一隻……”,我眼睜睜望著那愈來愈清晰的路麵,最後,也是第一次,親吻了美國的大地。 
 
如果你想成為流浪者兼藝術家,沒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頑強的意誌,那是絕對不足以勝任的。
 
經由警察的三次奔襲,本人已喪失了全部的畫像“行頭”,此時,正躲在地鐵的“下站口”邊,輕鬆地眺望遠處“戰場”,警察圍剿其他畫家的動態。
 
“地鐵口”,屬於逃避警察追捕最好的避難所,隻要一轉身,立馬就可消失在四通八達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西方人個頭很高,透過他們去“瀏覽”場麵,必須踮腳、探頭。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一隻大手從後邊放在我的肩上,絕對地道的紐約發音:“GO!”一轉頭,哎呦,紐約的便衣根本看不出來。這警察的神色是威嚴的,口氣是強硬的,本人立馬變成了什麽英語都聽不懂的“糊塗蛋”,攤手、搖頭。滿腦子卻在想:“手銬、正麵照、側麵照、假地址、完了。”
 
當他指著周圍依牆而立,別的畫家所藏放的“行頭”而讓我拿著時,本人眼神猛然亮了。
 
你知道什麽叫正義嗎?那就是“對誣陷的反證”!我睜大眼睛,高聲說:“NO ME!”他吃了一驚,神情失去了最初的威嚴:“NO  YOUR’S?”“YE,NO  ME!!”我更加堅定地回答。沉默了一小會兒,我記住了一輩子都沒忘記的、標準的紐約英語:“GO HOOM。”
 
紐約的夜晚是不夜的、荒誕的、世界性的。
 
這一天,我非但未掙到一分錢,還賠了幾十元的“行頭”。遺憾之餘,你知道最應該去幹什麽嗎?去餐館。而且還是浙江與寧波味道的,“鹵味豆腐幹”“小墨魚仔”“澆汁幹黃魚”,伴著“青島”啤酒、一份幾十頁的“中央報”,獨自、安靜、深沉地去享受吧。
 
讓煩惱,“GO HOOM”。
 

 

《愛》程遠繪

 

皇後節

 

“皇後區”,為紐約幾個重點郊區之一,居住有大批的華裔族群。
 
隨著“皇後節”的臨近,街頭畫家們開始興奮起來,到處傳播著這樣的信息:“在節日的三天時間內,隻要你有足夠體力,想掙多少就能掙多少。而且,自己所帶的畫框不管數量如何無限,到時都能夠使用完畢……”
 
“是嗎?”節日頭天,本人便懷揣著如此發財美夢,提拎著裝有三十幾個紙框的牛皮紙袋(其數量可掙到五百多美元),沉甸甸地朝地鐵站奔去了。
 
地鐵,歸政府運營,決定了票價不能過高,否則老百姓不幹。每逢政府召開聽證會要想提高票價時,站台上常會出現一隊紅色貝雷帽、呢製服,自願維護紐約治安的黑人童子軍。他們故意地在收票入口處上方跳過來、竄回去,以示抗議。所以,地鐵票價永遠漲幅很小,政府接著賠錢。
 
兩年以來類似“地老鼠”的曆練,我已門清了所有地鐵的運行規律。出於占便宜心態,本人進站常不投幣,因為此處根本無人把守。
 
入口處,為三棒的轉輪,稍微將之一反方向,其空隙剛好能側身擠過個人。這回我如法炮製,不料剛擠過去還未邁出數步,卻讓一位給攔住了。他穿著牛仔真像工人階級,直至從懷中掏出警徽,才認知是個便衣。其身後,還有另一位抱著臂膀在冷笑,兩人顯然是搭檔。
 
不用教唆,本人立馬裝窮,吐詞坦誠:“我想上學,沒錢,天天節省著呢。你看,今兒早飯還沒吃呢。”
 
“真的?”便衣不傻,笑容中兼帶譏諷意味。
 
客觀評價,美國警察普遍比中國境內的人性化,做事交流常帶股幽默感。加之語言方麵的差異,致使雙方之間的對話跟猜謎似的。
 
便衣問:“你是哪個國家的?”
 
“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是台灣。”
 
“哪個城市?”
 
“北京。”
 
“噢,北京,我去過。”
 
我一下敏銳起來,話趕話地問:“你去過什麽地方?故宮,頤和園,長城,美不美?”目的,就想套出他說出:“中國偉大。”以好蒙混過關。
 
我倆正有一搭無一搭地磨嘴皮子,呼嘯的列車由遠進站。我連忙止住交談,提起行頭想去上車,因為,本人已認定雙方是哥兒們了。
 
哪料便衣臉色一沉,語調甚為嚴厲:“不行!你必須出站。到了下一個站口,再上。”
 
我有些發急:“我投個幣,總可以了吧?走到下一站,起碼要多花費三十分鍾哪。”
 
“不行,必須下一站!”
 

 

《荒漠》程遠繪

 
沒辦法,人家是有原則的。我眼巴巴目送著列車的揚長,心中暗罵:“真不仗義!”
 
本人托著行頭抵達下一個站口,怕再惹麻煩,這次投幣而入。進至半截,餘光感覺左邊的入口有些異樣。待過去後一轉身,見到一位個頭高、連腮、凶光畢露的人,正將一根粘滿口香糖的軟鐵條,緩慢地插入投幣口。探底後,抖動了稍許,再穩著勁慢悠悠地給提拉上來。嘿!那口香糖的表麵,便粘有一溜串兒參差的圓形黃色硬幣。他用舌頭舔下,裝進兜中,重複性將鐵條插入投幣孔中……
 
此真乃絕妙的生財之道!要知道,一枚票幣價值1.25美元,如果一天吊上一百枚,長此以往豈不大發了?我心懷羨慕加嫉妒地想。
 
那位的兩側,不間斷穿梭著各式進出旅客,無人幹預,沒人理睬,連好奇心都沒有。稍遠處,賣幣亭子裏戳著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同樣熟視無睹。他不敢管,也不歸他管,怕惹麻煩,生存第一嘛。
 
由於前期遭致阻撓的恩怨,我心中繁衍出了不平衡感:哼,像咱這樣反轉輪、跳輪進站的,有的是,誰管過?全憑精神文明的自覺性。該管的,隻有警察,這是你們的職責。你們便衣專抓類似我這樣的小蟊賊,而江洋大盜就在你們隔壁站台,卻裝作沒看見。是怕人家凶殘吧,有槍吧,什麽樣的職業素質敬業精神啊!
 
也不能過於心靈反思,因為小不忍則亂大謀,背後有“皇後節”更大的掙錢方式在等待咱呢。想至此,本人掉頭,朝著轟鳴而至的列車跑去。
 

 

《額外收獲》程遠繪

 

遭遇老友

 

一踏入“皇後節”廣場,我立時被節日氣氛感染了。
 
寬敞的場地四周,環繞著三圈臨時搭建的各式商棚、遊樂器械。遠處,有上百隻鋥亮的聚光燈頭,從各個方位瞄準中央巨大的演奏舞台……瞧架勢,發財一說絕非造假。
 
但壓力,也陡然上升。通常,紐約街頭的中國畫家也就三四十號吧,可當下,不知打哪兒鑽出這麽多的陌生麵孔,少說也有八九十口子,並且,還在不斷地湧進呐。其中的東北“眼鏡”,雙肩扛著五十個畫框;廣裔“唐老鴨”小拉車上數量也差不多;就連個頭超不過1米55的女同胞,都拽有二十幾個……盡管負荷沉重,但各位臉龐均露出喜悅之色,相互點頭致意,含股誌在必得的殺氣。
 
憑經驗,藝術家們忙碌地選擇有利地形位置,三五成群穿插在層層商棚的間隔。生意還未開張,競爭已然出現。有兩位原來關係挺好的,不知為何要大動幹戈?令人不解的是,那位號稱自己畢業後,曾在武警大隊接受過擒拿訓練的四川畫家,卻讓看似文縐縐的北京兄弟一個拉肩抱頭膝衝,把顴骨撞腫了。
 
場麵亂了好一陣,複歸平和,大局為重嘛,利益均沾。吆喝聲開始此起彼伏:“畫像,頭像,絕對的好。”
 
我抽完一支煙的鎮定,起身,又去小攤買了罐飲料及熱狗,邊吃,邊回至自身圈定的攤位。才坐下,便聽得廣場入口方向傳來一陣的喧嘩,警車鳴笛也在縱深。不對,怎麽盡是畫家提著行頭在跑,肯定,是抓無照攤販來了。“無照”,當然指畫家。這幫人掙錢如此之多,又從不繳稅,必然引起正統商棚的忌恨而導致告狀。
 
我急忙收拾起沉重的畫具,既而環繞著節日人群反方向運動。不想,當接近一個玩“套圈”商棚的時候,迎頭,碰上一名警察。他勒令喝道:“站住!”
 
美國警察全配備有手槍,無奈,咱隻得束手就擒。
 
這位警察可真夠實誠的,也不嫌累,雙手吭哧、吭哧地提拎著幾十斤重的畫框,於本人身後押解。而眼前景象,慘不忍睹:東北“眼鏡”拚命扭動著巨大的牛皮紙袋,誓死不讓警察得手;老奸巨滑的廣裔“唐老鴨”,則雙手捂著後腦勺正躬身鑽入囚車;裏麵,閃爍出五六個中國畫家憂鬱的目光……
 
我回頭撩了一眼,發覺那個警察因為手頭的重量,距離有所拉遠。此時,本人身份已“黑”,盡管知道這種逮捕與移民局沒多大關係,但也不願意惹麻煩呀。腦際閃出一念:咱跑?
 
美國有條規定:被警察抓住是不能逃跑的,否則屬於拒捕,射殺無赦。
 
猶豫之際,囚車已近在咫尺。我胸中再度燃燒起來:開槍?不至於吧。何況他雙手提拎著東西顧得過來嗎?人又那麽多。
 
迅速回瞥一下,那警察正衝自己朝警車努嘴呢。“不跑,就沒機會了,去他的,咱‘老插’,怕啥呀!”
 
隻是突然間,本人就左轉彎兒撒開丫子,繼而把剩餘的青春全爆發至高抬腿上,往密集的人群疾奔而去……後麵,沒有勒令,更沒有槍聲。
 
速度中,見斜插著也跑過來一個,是位同命相連的畫家,不時回頭的黑小眼、掛在前襟上的黑墨鏡、後掠的黑長發、“麥克”式的黑皮夾克、麻杆兒般的黑牛仔褲,我嘴形張大了。簡直是種無法追憶的往昔,盡管不相信,也不能不相信。我斷然撲將上去,大聲喝道:“啊呀,這不是天新嗎!”
 
對方聽了一楞,硬生生停住,隨即出聲:“呀嗬,老大!”
 
正經美國式的擁抱。
 
天新,是我大學同年級的同學。
 
在以下時光裏,由於我倆全被收繳了行頭,也就意味著脫離了“犯罪”的嫌疑,不怕被捕了。以至找了處僻靜場所,坐下開聊。
 

 

《皇後》程遠繪

 
遠遠的,巨型舞台已呈現燈火輝煌,有上百隻“軍鼓”正擊打著恢宏。同時,“百老匯”式的舞蹈在扭動,根本不認知的明星,跟著美國風格的女孩兒們海浪般的尖叫。但這一切,也誘惑不了久逢知己的喜悅,因為,曆史是沒法改變的。
 
天新問:“嘿,你什麽時候混到美國來啦?”
 
我答:“都兩年了。當然沒法跟你比,你屬於老美國。”
 
接著又表述:“在紐約混,真的很危險,隨時要防備劫道的。”
 
天新接茬:“你還別說,有一回,還真讓我在地鐵裏給撞上了。大白天,滿車廂的乘客,上來仨黑人,僅掃視周邊一眼,便拔出手槍直接頂在了我的腦殼上。四下,根本無人敢管。”
 
“就你這打扮,跟黑社會是的,他們也敢劫?”
 
“那幾個長得麵目猙獰,一看就知道殺過人。”
 
“你沒反抗?”
 
“誰跟子彈過不去呀,大小機頭全開著。”
 
“那後來呢?”
 
“被他們從上衣兜裏,掏走了二十美元。”
 
“嗨,正好夠吸一次毒品的。哎,我問你,這些年你在美國都幹些什麽?”
 
“一言難盡。目前,做點設計。呃,我可是老資格街頭畫像者啦,不是先驅,也差不多。八幾年的時候,街麵上別提多好掙錢了,沒人競爭,每天愛掙多少是多少,直到你不願意畫為止。許多畫家,就憑這些收入買上了房。”
 
“你怎麽樣?”
 
“我的錢,讓先前的女朋友給拐走了。咱不提這些,傷心。今天是皇後節,原想出來掙個外快,不想頭天剛出山,就全賠了。
 
“我賠了多少回了。”
 
兩人縱聲大笑。
 
天新餘興未減,敘述起剛才所見:“嘿,我旁邊有個中年畫家,在南方挺有名氣的,才倒黴呐。他也是多年不出,想在這‘皇後節’掙點零花錢。你猜怎麽著,這麽文氣的人,讓警察抓住胳膊一擰,連鎖骨都給弄斷了。”
 
“是嗎?那還不告他!”
 
“在美國打官司,難著呢。”又感慨:“美國COP,天天跟黑人打交道,慣了。可人家黑人什麽體格呀,胳膊被擰成了三道彎兒,也沒事呀。拿中國人當黑人抓,咱什麽骨骼,跟小柴雞似的,哪經受得住喲。”
 
我想起眼下,喪氣地說:“今兒,咱畫像肯定是不行了。明兒也夠嗆,賣畫具的商店全關門,隻好等到周一再說了。”
 
天新沒什麽悲觀情緒,昂然說道:“走,咱找個地兒吃飯去,繼續聊。”
 
“好嗬!”
 
餐桌上,兩人商定:以後搭幫結夥兒。
 
正所謂: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新的希望》程遠繪

 

掙錢最多的一夜

 

有句名言:“在紐約生存過的人,走遍天下都不怕。”
 
入夜,街燈亮了,七八個街頭畫家與非洲偷渡擺地攤的黑人,擁擠在小超市裏,通過巨大的玻璃窗,機警地掃描著街上。一名非裔流浪者閃出,明確地朝窗內擺了下手:“NO COP , LET’S GO!”
 
眾位夜遊神魚貫而出。爾後你東我西,各行其事。非洲人沿便道攤開了床單,上麵擺的全是冒牌的世界名表、家鄉首飾;而畫家則在便道的另一端,排開一溜兒的“海灘”椅,坐了下來,準備招攬顧客。
 
當時,正流行“哄搶洛杉磯商店”的新聞,使得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如果你們在現場,搶不搶呢?”
 
“說不準,要看旁邊有沒有警察。”
 
“關鍵在於周圍是否存在著攝像頭。”
 
“我隨大流。”
 
“哪那麽羅嗦,法不治眾,不搶白不搶。”
 
我卻產生聯想:“假如紐約停電一個晚上,那所有的商店絕對會被搶得一幹二淨。”
 
我們所在的地界,叫西四街,英文稱呼為“WEST  FOUR”,位於格林威治村酒吧區。這裏號稱‘不夜’的區域,尤其周末晚間,名目繁多的酒吧爭奇鬥豔,有:燭光情侶的溫馨、搖滾樂的喧囂、小夜曲的高雅、同性戀的專門、從不坐下的大啤酒杯德國泡沫……五光十色,令人流連忘返。其中,最讓我垂涎的,是忘了名號的一家餐館,打黃昏起,直至深夜一點鍾,門前永恒排著隊。也不知裏麵的美味佳肴,是如何調製烹飪而成的。
 
而街麵上,則川流不息著各式舉措的人群。一會兒,有幫醉醺醺的白青年,簇擁著一位故意裸露乳房的女同學,嘩然而過;一會兒,數名健美冠軍手中攥著小小的啤酒瓶,半袒露著渾身肌肉,嘯傲街頭;一會兒,幾個拳擊手靠攏過來準備畫像,並顯示著拳鋒上厚厚的老繭,振振有辭:“我們跟泰森是一溜子的,整天在一塊訓練。”
 
最搶眼的,莫過於超級加長雪白“卡迪拉克”豪華臥車,於天窗處,站出六七個青春靚麗的白人女孩,向六方揮手致意。“嗖”地,一枚生雞蛋兜頭掠過,迫使她們集體蹲下,繼而再站立起,更加青春地歡呼。
 
有礙觀瞻的,是街道東北角,聚合著世界上正宗的酒鬼。無論春夏秋冬,這夥人總半躺於一家“粉性商店”的霓虹燈底下,灌著不知打哪兒弄來的上等“威士忌”。警察對此,也毫無辦法,因為美國信奉“人權”。換個角度說,假設沒有酒鬼,紐約則喪失一道耀眼的觀光風景線。
 
不違心地講,“WEST  FOUR”最負盛名的,卻是同性戀性質。每晚,各色人種相戀者依偎漫步。中國群體,通常對這種現象不大感冒。我卻對此打抱不平,向周邊解釋說:“同性戀者,就因為怕人看不起,對人可友善了。我有一個朋友,在波士頓認識一對兒男性組合,他們知道我困難,就老變著法給予接濟。一次,還特地邀請我去了他們的別墅,不僅享受了熱水係統的遊泳池,旁邊還擺上各類水果任你隨意品嚐。男角,英格蘭裔的,負責陪同聊天。女角為華裔,嘿,特自覺戴上圍裙到廚房裏做飯去了……”
 
言談之間,由東邊過來一對兒手牽手的男性組合,金黃燦爛的頭發、白皙的皮膚、王子般模樣,身高全在一米九以上,一瞧,就是隸屬北歐那片的。如若不是牽手姿態過於細膩,還以為是雙胞胎呢。
 
由此引發街頭唯一女畫家的高度興奮,當著人家麵兒,衷心讚美:“你倆太英俊了,實在是太英俊了!”
 
對方,僅抱以典雅式的注目微笑。
 
跟著,另一對兒黑人女性組合走至畫像群體麵前。男角,渾身牛仔服飾,短發,粗壯,性格豪放不羈,卻以溫存的語調尊敬地詢問女角:“親愛的,我想要你一張畫像,可以嗎?”
 
女角微動著嫋娜性感的身姿,大眼睛含情脈脈撒嬌地回答:“看你啦,隻要你願意。”
 
“那好。請坐下,畫!”
 
描繪過程中,男角在旁邊有意無意挺著肚子,雙手叉腰哈哈大笑,不停地與閑餘的畫家聊天。
 
這時,有幾個路過的男性,邊走邊向坐著的漂亮女角進行言語挑逗。立馬招致男角極其凶狠的目光。使這幫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連忙低頭匆匆溜之大吉。
 
天新小聲告知我:“黑人女性男角,利害著呢。到時候真敢刀子、槍的玩兒命,連黑社會都對其忌憚七分。”
 
頭像描繪完畢,男角很為滿意,想自己也來一張。女角依然嫋娜:“親愛的,為什麽不畫在一起呢?”
 
“好,聽你的。” 
 
街頭畫像有個特點,不上客是不上客,一旦有人坐上,立刻跟受傳染似的一發不可收拾。於是生意頃刻間紅火起來,每位畫家都開始忙碌。
 
今兒生意真好,剛過午夜,本人已掙了二百多美元。旁邊搭檔天新更厲害,我慢,他快,我快,他提高質量,成功地運用孫子兵法達到三百元的數字。
 
一點鍾一過,其他畫家都紛紛起身陸續回家了。出於滿足,我倆也商議著結束事宜。不想此時,在一位男教師護衛下,又圍上二十幾個打外地前來旅遊的白人小女孩。為掙錢,我二人隻好接著幹。
 
女孩兒個個長得精彩沒得說,因此頭張便出彩了。被畫者歡天喜地的拿給這個,又傳至那個,讚揚聲中帶來了共同的愉悅。這下可好,餘下的全部要畫,孩子嘛。
 
我精神抖擻地連續完成了好幾位,每張二十分鍾,挺嚴謹的。側過頭,說:“唉,我都370了。”
 
天新小眼兒一眯:“我,400出頭。”
 
西方老師實在有耐性,時針都已指向淩晨兩點半,他卻從未發出勸說女孩兒們回歸的言辭,僅在旁邊默默守護著。剩下女孩兒中,有五個執著地等在本人周圍。而天新後麵,排有七個。
 
真的很累,眼淚可勁地往外流,擦了也沒用,因為根本抑製不住,逐漸感覺像噴泉一般。也不是由於傷心,而是勞累過度。我覺得,如此模樣麵對人家小女孩著實不雅,便利用轉換人員之機,緩衝一支香煙。踱步至天新背後,問:“你累不累?現在,我可真想撤退。”
 
天新後仰著身軀,頭也不抬地回複:“人幹任何事情,都要有責任心。總不能讓這些天真浪漫的女孩子們,有所失望吧。”
 
我其實知道他內在的想法,隻要多畫一張,就是二十美元。因為我倆曾經交流過,天新街頭畫像賺錢的目的,是求得生存的一種方式;而本人呢?賺錢卻為了以後不再賺錢,攢到一定數量後回國吃它的利息,借以騰出時間自由自在地專心畫畫。所以,不管多累,都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以便盡快達到所需的錢數。
 
想至此,我扔掉煙屁,轉身再去給那幫小姑娘畫像。按照程序,每人二十分鍾,每張二十美元,眼淚照舊“嘩嘩”地往外流。心中默念著:要幹事就幹好。要不?幹脆別幹!
 
東方,露出魚肚白,畫像終於得以結束。紐約,依舊沉浸在灰色的睡夢中。
 
我知道,自己今天突破了紀錄,490美元。而天新呢?540。
 
隨後,二人各奔東西。
 

 

《勞動》程遠繪

 

地鐵風波

 

紐約地鐵是不夜的,隻不過每趟間隔時間長一些。我坐在車廂內,昏昏欲睡,兩隻鞋墊底下,踩著鼓囔囔的錢。錢放於腳下的原因,主要是防範搶劫,加之美國紙鈔結實,踩也踩不爛。伴著車廂晃動,我暢想著回去後,一麵喝著“伏特加”,一麵捋平紙幣點著錢數,別提多自得了……
 
“嘩啦”一聲,我被擾醒。一抬眼,看見前方通道的端門讓人拉開,慌慌張張側身跨進一位筆挺的中國白領,手中拎個公文包。許是認清是同種,他一屁股坐靠在本人的旁邊。尾隨其後,追過來個家夥,瞅眉目,便斷定不是個好人。這下,引發滿車廂的氣氛驀然緊張。
 
一般,街頭混混兒是不敢劫持本人的,除去身形龐大的牛仔裝,還有成天街頭鬼混,造就出連鏡子都感到震懾的麵部凶狠。可自己身旁這位“白領”,不行,工作環境太過斯文,油分頭、皮膚細膩。
 
我用胳膊肘觸了觸“白領”的手,意思是:別怕。可為什麽沒起來幫忙打抱不平呢?主要是懼怕對方有槍,紐約街頭攜帶槍支現象非常普遍。
 
那家夥罵罵咧咧地過來了,伸手拽“白領”的提包。
 
不給。
 
車廂內攏共有十來號人吧,全兩耳不聞天下事目光特遲鈍。此際,最期盼的是警察身形出現,因為每列機車都配備有警力,隻不過現下在哪節車廂不清楚。出於事發突然,遠水解不了近火,致使那家夥愈發驕橫,與白領相互撕扯起來。如此預示著,革命到了最危急關頭!
 
簡直無法想象,一位稍感文氣的黑青年站立起來,搖晃著身軀,錯動著潔白簇新的旅遊鞋,閃擺著單耳鐵環,雙手一前一後有節奏比劃著縱情大罵:“滾!不然,就打死你,混蛋!”
 
行家一出口,便知對方有沒有。其舉止,把那個家夥給震懾住了,蔫蔫跟縮頭烏龜似的,悄然無聲,不敢再輕舉妄動。
 
局麵的改觀,令本人徐徐抒出胸中的壓抑。繼而尋思:這兩者之間,也沒有什麽強弱的表象呀,甚至,那個混混兒似乎還更為強壯一些。不過,瞅著那文氣黑青年近乎禿頭的發式上,剃了一道月牙形的小彎,也不知象征著什麽。
 
車廂“哐啷”一停,抵達下一站,事件主角三人竟一塊下車。讓我閃出一念:難道這“華裔白領”也不忌諱?
 
隨之,車廂一晃,繼續前行,座位上還剩存有六七個人。為緩衝神經,我將顏麵又重新埋入高高的牛仔大衣領裏,小憩休息。
 
不料想,乘客中還潛伏著階級敵人,是先前坐在自己右側、戴頂花毛線帽的那位。隻見他豁地躍起,從懷中掏出一根兩尺來長的鐵板子,揮舞著囂張。其對麵,坐有兩男一女的白人青年,瞧情形是從歐洲來旅遊的。“花線帽”獰笑著過去,用鐵板側棱,敲擊他們所坐的椅背兒“嗒嗒嗒”震天價響,配合著滿口“烏裏哇啦”的地方土語,令人聽力備受煎熬。
 
未見對方反應,“花線帽”居然伸出手爪,直奔那三位白人青年的衣兜。“啪”地,被撣開!別看此三人不言不語的,骨子裏卻不怵。
 
“花線帽”不甘心,轉過身來,朝著我大吼大叫。
 
當時,我對待劫持者的底線是:隻要你拔出手槍,咱沒廢話,立馬投降。可如今的你,手中既不是匕首,更不是槍,僅為一條扁平鋼鐵板子,怕什麽怕?心說:“要不是不明戲你們美國的路數,要不是怕犯在移民局手中,打不死你算咱白說。”
 
“花線帽”逼近一步。
 
我眉梢一挑,用冷眼逼住,吐詞:“CAN YOU BOXING?”並配合著語音,自己的頭與拳峰還相應地擺動幾下。
 
“花線帽”沒料到,嘴型抽搐起來,既而搖搖頭,凶惡表情受到了遏製。但不服氣,退至適當距離,持著鐵板做打槍狀,還單眼瞄準,手指一點、一點地扣動扳機。
 
真正劫匪,決不會玩這種虛套子,“花線帽”顯然是假的,屬於街麵上的小混混兒。鑒於此,我再次聳動起自己的肩膀,讓骨骼關節發出明顯的“咯啦、咯啦”聲響,暗示著其中的全部內涵。
 
“花線帽”無後續手段,沒敢再動。
 
到了站,我故意打他麵前走過,給了一句中文:“拜拜,您真累。”然後舉步揚長。
 
上至街麵,迎來曙光,踩著滿鞋底的鈔票往家徐行。心想:“這一晚上,可真夠精彩的。不過,有利就有弊嘛。”
 
臨近胡同口,餘光中,迎麵過來個一米九幾、棕色皮膚、十分幹淨體麵、模樣像富人家庭的學生。卻忽地,他斜著身子竄上來就摟本人的脖子。
 
忒突發,太意外,因為此人形象絕對屬於上層子弟範疇,肯定比自己有錢,家境環境好,臉部皮膚滋潤著呢,長得又帥。
 
憑借瞬息反應,我正麵對著他,顛著小步向後跳躍,致使這位未能得逞。
 
雙方相距三米,站定。
 
也就是我那本能的幾步,蘊涵出與對方平等相搏的可行性,使得這位意識到不可能獲得什麽優勢,便攤開雙手,微側著臉部聲稱:我上學缺錢……
 
我馬上將話遞了過去:“SAME,咱倆SAME啊 !你要劫,去劫富的有錢的去呀!”
 
這位黔驢技窮,一籌莫展,隻得訕訕離去。
 
轉進小巷,我衝著半米粗的樹幹,擺腿“嘭嘭”就是兩下。
 

 

《完美》程遠繪

 

額外收獲

 

在曼哈頓街頭,我有一個不爽的是,隻要與天新混在一起,就老被鎮著,每次他都會多掙出幾十美元。屢屢看著他趾高氣揚得意的樣子,我心中雖然不舒服,卻也沒轍。誰知有一回,這條幾乎不可逆轉的定規,居然讓本人給顛覆了,但頗具戲劇色彩。
 
一日,我倆坐在中央公園南麵廣場的樹蔭下,正在閑聊,忽然,過來位金發女郎,很不同尋常反複環繞著我們端詳。好一陣,她才走至正麵正式攀談起來。意思是:哪天,要找位畫家跟她一起去,有好些人在等著呢。並記下了我倆的電話號碼。臨別,還囑咐:“到時候我通知你們,可一定要來呀!”
 
預先有人定生意,好事情呀,巴不得呢。
 
然而一晃,兩個星期杳無音信,我便把此事忘了。
 
某天上午,本人臥室電話鈴驟起。一接,是位女士的聲音:“嗨,程先生,前些日子跟你約好了的事,還記得嗎?”
 
我“嗯啊”追憶了半天,猛然有所反應:“哦,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多少人呢?”
 
“十幾個吧。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喲。”
 
“好。一接到你具體的約定電話,我立刻就去。”
 
由於被擾,已睡不成覺,我索性起身,一麵合算著十幾個人畫像的價錢,一麵提起行頭前往日常工作地點。
 
來到中央公園,碰見天新,我問:“唉,前些日子跟咱倆聊天的那個金發女郎,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呀。”
 
我立時緘口不語,知道,女郎隻選中了自己。
 
美國人辦事實在認真,以後連續四天,那位女郎電話不斷,生恐我把這件事給忘了,或者不去了。這讓本人有點煩:不就畫個像嗎,那麽囉嗦幹嘛?嘴頭上卻保證:“我去,我一定去。”
 
到了第五天光景,對方告知了確切的時間。
 
早10點鍾,我準時赴約。臨近中央公園南部邊緣,由遠而近,那位金發女郎笑臉迎了過來,並馬上將本人帶至一輛豪華的“大巴”跟前。裏麵有二十幾個嘻嘻哈哈的人,一見,全魚貫而下。
 
望著眼前走過的陸續,我心中頗感疑惑:怎麽,全跟電影明星似的?哎喲,這次約會恐怕不是為了畫像。幹什麽?自己英語水平太潮,交流不了那麽準確。反正,也不像是什麽壞事,索性聽之任之順其自然吧。
 
登上車,一位女化妝師負責修理本人的儀容。被服務化妝是相當舒服的,胸脯貼得很近,彈性的,不似亞裔的感覺。加之毛茸茸刷子輕輕拂掃著眼角,如同微電流般地閃過,神經末梢飄忽若仙。
 
我緊忙告誡自己:這可是件極其嚴肅的工作,最好不要心猿意馬、色迷心竅,恬淡、恬淡、再恬淡。
 
趁化妝師轉身換工具之際,我朝車下瞥了一眼,發現,金發女郎正在指揮人群呢。喝,她是導演?衣著挺隨便的嘛。
 
化妝打理完畢,我下車,這才確信此項工作與拍攝電影有關。因為攝影機已然架起,並將不遠畫家們日常勞作的環境當作背景。
 
可對了好半天鏡頭,金發女郎仍嫌場景不好,一揮手,率領大隊人馬徒步走進公園。在裏麵左探頭,右旋轉,百般選景百般不如意,最終,她再次帶隊折回。大夥兒全跟著,麻煩著呐。
 
地點終於選在公園的前廣場。金發女郎讓一位男演員坐在海灘椅上,我則持筆開始為之畫像。
 
眼前這位,是個非常帥氣的白人男青年,其氣質、麵像似乎在哪兒見過,電影明星?哪部片子?鑒於自己日夜操勞掙錢事宜,很少光顧影院,以至認不清了。而對周邊其他印象,則是管配景的兩個工作人員,手擎著巨大的銀色反光板逐步靠近,估計,是為了增強暗麵的折射效果吧。
 
還能感覺到,女化妝師很有權力,在旁邊反複端詳著,覺得俺形象哪塊兒不合適,隨時可以過來給予調整。被調節部位,主要為頭部,撩撩發際、噴噴液體,再退回原處進行端詳,結果依然不滿意。終於,她瞧出破綻,本人前額是傾斜的,於是找了頂鴨舌帽給戴上。
 
至此,才算真正地開啟拍攝。金發女郎要求我二人對話,說什麽無所謂,隻要有表情,嘴動就行。
 
本人,才不怵呢!因為於小學期間,有過登舞台飾演工農兵的經驗。以至連想都沒想,張口就來。起初,淨是些什麽街頭行業俗語,什麽:“不像不要錢”啊,“我的水平絕對高”啊,“每張二十美元”啊,等等。卻聽不懂眼前的明星在講些什麽,憑感覺,可能是西班牙語係,反正肩頭一聳一聳的,眉毛特富表情。
 
逐漸,我咂摸出點兒滋味來了,發覺這位明星雖然麵帶笑容,但嘴型含股輕蔑的意味。我哪屬於被欺負的人?霎時,怒氣漸重,即刻把話語改成中文,反正這幫也聽不懂。什麽:“你是裝腔作勢假文明”啊,“長得就像豬八戒”啊,“祖孫三代黑五類”啊,“流裏流氣小流氓”啊,“跳進黃河洗不清”啊,等等,極過癮、特生動。對方還饒有興致地聽著,雙手一攤、一攤,眉梢一挑、一挑地,配合得惟妙惟肖。
 
倘若導演不滿意雙方動作,必須重複,這便延長了時間。不經意間,由西方天邊湧上團極為濃鬱的烏雲,沒多大功夫,飛砂走石,天與地混合成陰慘慘的一片肅殺崢嶸之氣。
 
金發女郎還妄圖堅持,形勢卻愈發不妙,滿公園的人全在跑,眼見著暴風驟雨就要下得來了。由於連看熱鬧的觀眾也遁逃得無影無蹤,金發女郎這才不得已將手一擺:“撤!”
 
立即,全體演員班子快速朝豪華“大巴”方向轉移。其中最狼狽的,莫過於那位扛笨重機器的攝影師,盡管有兩人為他撐著雨傘。
 
一鑽入大轎車,我馬上轉過身來,繼而雙手扶住巨大的車窗玻璃麵,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幫畫家同僚撒歡般的向南狂逃。因為,幾乎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完成任何一張作品,如此說明,他們沒掙到一分錢。包括平時極其傲慢的天新,此刻,也後掠著黑長發,張揚著“麥克”式黑皮夾克,狼狽不堪地拔足飛奔。
 
雨水,瓢潑般地順著車窗表麵往下淌泄。透過水線的迷蒙,一位長相酷似愛因斯坦的荷蘭籍畫家,居然不跑。他單手把持著巴掌大小的畫板遮於禿頂上部,渾身濕漉漉,站在車底下呐喊:“你們,用我們當做背景了。這裏是美國,你們,必須——付給我們錢!”他平時畫得很差,聽說主要工作是在寫小說。
 
車上沒人搭理他。
 
憑借第六感官,我即刻擺正身軀,沒錯,看見金發女郎正在低頭數錢。於是心中現出渴望:“怎麽著,也得給一百美元吧。雖然不到兩個小時,可這是在拍攝電影呀。”
 
一張、兩張,嗬,三張……遞過來時,正經的三百五十美元。
 
“怎麽還給五十元的零頭呢?”本人偶然一閃念。
 
“你歇會兒?外麵雨太大。”金發女郎口吻顯得客氣。
 
“不啦,不打擾啦!”我拎起行頭,極度亢奮地竄下車門,冒著傾盆,頭也不回朝著天新奔離的方向尾隨而去。非得告知他:“今天,我算是把你徹徹底底地——給鎮了!”
 

《出路》程遠繪

 

悲劇

 

今兒,我來得早,獨自一人坐在“WEST FOUR”便道上。
 
行人永遠是生疏的,而乞討者則顯得永恒。我認為,國內的要飯係統,應該好好地跟美國同行切磋切磋,因為人家總能百花齊放、推陳出新。
 
比如,有個“盲人”,每天總固定立於的E線地鐵口,眼翻著白,伸著手。隻要你稍有耐心,會發現沒人時,他敏銳地放下棕黃色眼珠,迅速將盒內的紙幣揣入懷中,再白眼朝天……
 
另一位,很高大帥氣的黑青年,小黑胡、領帶飄飄、西服革履。其特點為:跟小兒麻痹似的駕馭著雙拐,褲腿甩得高高的,飛快地在街道上遊走疾奔,並用很專業的男中音震撼地說:“給點吧,先生女士們,為了紐約,給點吧。”沒幾天,他又變了,大步流星地跑動著,以同樣渾厚的男中音,熱情地為旅遊者服務:“歡迎你們到紐約來……”
 
屬一個白人殘酷,他不分春夏秋冬裹條毯子蜷曲在小超市前,懷抱著一條沒前爪的狗。許是從現實中不斷獲取好處,狗與主人以同樣哀傷的神情望著過往行人。西方人愛犬如命,紙幣也就不停地落入此人手中。但本人感覺,狗爪,很有可能是被主人故意弄沒的……
 
思維,突然被打斷,眼前出現個西服革履的華裔小“紳士”。他聲稱,要畫張像。好呀,說明開張了。本人不敢怠慢,忙將之請至海灘椅上。
 
誰知畫至一半,我心中生出詫異,覺得這小子表情舉止均不對頭,忽而翹起二郎腿,忽而改變腦袋的角度,忽而嘴中咀嚼著什麽,好像故意不讓畫準似的。想幹嗎?搗亂?可他衣著體麵程度也不應該如此啊。為防備畫不像退貨,我幾乎調動出自己的全部潛能,任憑對方如何亂晃,結局效果表現得極佳。
 
“小紳士”起身後,拿著成品擠眉弄眼吭嘰了半天,依然挑不出茬來。僅須臾,他開口:“我沒帶錢。”
 
哎呦,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手。“騰——”本人胸中怒火頓時燃燒起來,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欺負、看不起、涮人玩兒呢嗎?沒再多思,我張口就厲聲嗬斥道:“你要畫像,竟然不帶錢?我看純屬沒事撐的找不自在呐!外國人欺負中國人咱不清楚路數,就你中國人也想欺負中國人?瞧你長得這德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還敢跟我這抖機靈瞎犯葛。別廢話,快拿錢,再裝蒜,別怪我不客氣了!”
 
“小紳士”沒料到藝術家如此凶悍,神色有點兒慌張,又不甘心,暗示說:“我同夥,就在附近。”
 
“同夥?充其量也就是你這號的白領。告訴你,我打你們十個、八個的,不成任何問題!”
 
“小紳士”又換個招,推說:“過幾天,我再送錢來。”
 
本人再也克製不住,吼道:“怎麽,你還嫌我說的不夠明白嗎?現在,就得付錢!”言罷,一步當前,把他西服掀開。
 
“小紳士”企圖掙蹦,可手上沒勁,腳底也沒根,身體被折騰得亂打趔趄,隻能眼睜睜瞅著自己的錢包被掏出,裏麵的現金全被掏走。
 
我點了點數,告知:“35元。有言道:‘福禍無門,惟人自招’。今天,多拿了你的,活該,純屬你咎由自取!讓你以後長個記性,別以為有了點身份就想欺負人。”
 
“小紳士”倒也識趣,沒再申辯什麽,逃之煩惱一溜煙兒。
 
報複完“小紳士”,我坐下來,抽支煙緩衝情緒。
 
未吸完,見天新由時代廣場方向火急火燎地跑來。還差好幾步,便急不可待地說:“咳,不好了,出了大事情了!”
 
“出了什麽大事?”
 
天新定了定神,開始述說過程:
 
傍晚時分,有幾個畫家嫌“時代廣場”競爭過於激烈,就跑到旁鄰的第八大道開辟出新陣地,結果,生意很不錯。正興隆,有三個從郊區逛城的混混兒閑極無聊,站在畫像者後邊嬉皮笑臉地瞎起哄。其中之一,還往一位上海畫家的女伴頭上灑雞骨頭。以至引發爭吵。
 
通常,上海人給大家的印象是:過於精細。可這位畫家性格卻兼備北方的豪邁,麵對混混兒的囂張氣焰毫不示弱。加之街頭畫家均有股浪跡天涯的野性,便與另外兩名中國人共同提起“海灘椅”,擺出拚鬥架勢。
 
許是沒料到中國人如此強硬,或者害怕中國人具備“功夫”,那三人退了。
 
沒走多遠,最先挑釁的那個咽不下這口氣,掙脫同伴勸阻執意返回。邊走,邊在懷裏摸索著。隨即掏出一把手槍,槍口直直對準上海畫家的胸口。
 
上海畫家顯然對槍械缺乏思想準備,下意識挺立著身軀絲毫不退。
 
您,倒是跑呀!槍,跟武術沒啥可比性,流氓,與講理兩碼事。您跑,左擰右轉,即使被擊中了,也不見得傷及要害呀。要是換了美國警察,且打不著呢。
 
可藝術家的自尊,使他沒動。
 
槍聲響了,擊中胸口。
 
上海人呆愣了數秒鍾,刹那,其雙手便猛撓著自己的胸口,表情極其難堪,顯然裏麵亂了。隨即,躺倒地下。
 
那位射擊完畢後,即刻將槍放至地麵,轉身就跑。
 
餘下的中國人分工很快,一個負責尾隨跟蹤,另一個急急尋找警察。
 
這第八大道,雖說沒有時代廣場的布警奢華,但也屬於重點被關照的地界兒。以致那混混兒沒跑出多遠,突然間,就被一名暗中蹲點的便衣橫向竄出,攔腰抱住,再雙雙一起摔倒至馬路之上……
 
天新敘述完事件,與本人一塊,沉浸在為同行死亡的痛苦之中。當然,也就無心再掙錢畫畫了,匆匆收拾起行頭,各返各的家。
 
後來在法庭上,那個混蛋也就被判了七年刑,二級謀殺,隻因上海畫家做出了反抗姿態。
 
美國什麽破法律! 
 

 

《抽象》程遠繪

 

布朗克斯

 

曼哈頓街頭的中國畫家越聚越多,成天不是廣裔“唐老鴨”到處降價瞎吆喝,就是幾個根本沒學過畫的圍著你蹭,瞅著心裏就煩。為回避這些,圖個清靜,我決意前往以黑人居住為主的“布朗克斯”區域,開辟新的陣地。因為那塊兒是出了名的險惡環境,基本沒什麽畫家敢去光臨。
 
挾持著曼哈頓街頭畫像的餘威,不久,我便成為布朗克斯主街麵的掙錢大戶,每個白天進賬一百多美元屬於家常便飯。由此,也招致了不良少年的背後轉悠。結果被位路過的中年黑婦女看到了,指出:“別碰他,他是好人。”
 
挺管用,打這以後,我便獲得了相對的安全感。
 
漸漸,向本人點頭的人員多了起來,有賣氣球的黑非洲大絡腮、倒假票的巴拿馬、西班牙裔的比薩餅老板等,都成為關係不錯的哥們兒。甚至連那帶槍英俊的白人“片兒警”,也是和本人對話的常客(其照片價格減半)。
 
每天,上午十點半,我都要麵朝北坐在一家銀行旁邊。所依賴的,是牆壁伸出的一個水平圓桶狀鐵玩意兒,借它保護自己的左翼。右翼不遠,是一家西班牙裔開的“比薩餅”店。早餐於此購置完畢,我便退回陣地,邊飲食邊觀摩著百變街景。
 
說實在話,布朗克斯主街麵很有股黑色幽默味道。
 
十一點整,非常準時地要迎接一輛運鈔車。兩名警員先行跳下,連看都不看本人一眼,雙手平端“左輪”手槍,朝著街麵方向進行警戒。當斷定沒什麽危險,另一位屁股挎槍的警察,扛著個裝滿錢的大帆布袋下來,隨即打開那個圓桶狀鐵玩意兒,“咣當”一聲,投將進去。
 
十一點半,一名低檔妓女匆匆掠過人行道,尾隨著沿街店鋪夥計參差不齊的下流挑逗聲。沒多久,肯定會出現本地區的兩撥孩子,順著主街道南北兩側髒話對罵著,互擲著石塊、玻璃瓶迅跑。
 
中午,平安無事,我再次補給“比薩餅”。
 
午後兩點許,南麵小廣場上會聚集起一圈持棍、包頭、裝束怪譎的賣香料集團。通常他們的首領站立於中央台子上,憤怒煽動著:“中國、日本、南韓,GO AWAY (滾)!”
 
下午的狀況比較複雜,任何情景都有可能發生。
 
比如:兩位寬碩無比的母女倆,橫晃著,慢吞吞地步行在前往“麥當勞”的途中。其小腿,絕對比你腰都粗,還不存有任何的自卑。
 
比如:天空驟然間,就響起了“隆隆”的直升飛機音響,似乎是兩架,低空環繞著鬧市盤旋。僅半支煙功夫,也不知打哪兒鑽出的幾十輛“山喜鵲”色警車,尖銳著警笛,閃爍著人心惶惶的警燈,由四麵八方向事發現場聚集。接著你就看吧,滿馬路的行人,全昂首校定著直升機所指方向,發瘋般地狂奔,或者隨之緊急轉折迂回。最終,什麽人也沒逮到。
 
比如:兩輛小轎車前後鬧起了別扭。前麵那輛憤然停下,怒不可竭下來個壯漢。他腳剛落地,立馬又被嚇了回去,因為後麵下車的南美裔更為惡煞,手中端持個壘球棒子。壯漢情知不妙,以最大限度猛踩油門一腳到底,致使他那輛破車尾部噴出了“劈劈啪啪”作響的濃煙滾滾。但還是被南美煞神急奔著、咆哮著,掄起那根壘球大棒,將其後車窗擊打得粉粉碎……
 
以上綜述,都是我穩坐釣魚台觀摩到的。可有一天,曆來穩定的右翼防線發生動亂,致使本人不得不起身規避。
 
起因為,打東邊來了三位高個子青年,不知為何,順手就砸爛了“比薩餅店”的玻璃櫥窗。西班牙裔店主人當然不幹了,紅潤的麵頰、濃鬱的胡須、瞪著核桃般的圓眼珠子,以同等粗壯的軀體衝出來與三人互掄拳擊。終因寡不敵眾,悲慘地被打退回店堂之內。後續頂替他抵住陣腳的,為白高帽的店小二,雖沒那麽高大,卻不怵地提拎根壘球棒子,半蹲半起地招呼道:“COME ON !COME ON!(上來呀)”
 
尋釁者囂張之極,蔑視著眼神呈扇麵形緩緩逼近。正值接觸的千鈞一發,先前已遁入店鋪內的主人,揮舞著一米來長、半尺來寬的鋼刀再度殺出。刀鋒真的寒光閃閃呀,所砍劃出的圓圈功力範圍,迫使那三位無可奈何地步步後退。
 
隨即,便是持槍英俊白人“片兒警”的現身,他雙手前伸平端著“左輪”手槍,傾斜著麵頰,瞄準著鬧事者的頭部,這般蓄勢待發的權威性,讓那仨青年頃刻之間逃之夭夭。之後,便是滿麵青紅皂白的“比薩餅店”主人,與插槍回套的警察,相互交流起共同禦敵的心得。
 
本人左翼防線出事,頗具情感色彩。
 
銀行西邊有家醫院,門口處老站立著幾位裝備稍差,似乎墨西哥裔,衣著灰藍製服的保安。平日清閑時,他們常會跟周邊的閑散者們,一起研討各自所習的武功招法。
 
事態發生,為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保安與閑散者們一如既往地切磋著。猛地,由西邊方向,飛奔過來一個滿臉是血、蓬頭垢麵的女性。一找到聊天的男友,便齜咧著牙哭訴道:“你,一定要為我做主呀!那邊,有個女的欺負我。你看,把我都打成這樣了,你還等什麽啊?快呀,快替我去複仇!”
 
我在旁邊倍感詫異,因為,還從未聽說黑人婦女街頭遭欺辱之事。何況這位體態如此之蠻橫,除了李小龍,誰敢招惹她?
 
那位個頭不低於1米90的男友,顯然被激怒了,脫下外衣,暴露出鋼鐵般的疙瘩肌肉。同時,昂起近半米高桶形小羅圈發式,凶狠地向西邊方向冷眼搜尋著。
 
他還未起步,那頭已然亂了。僅須臾,從人群中爆炸出個金毛母獅,這可是個麵目極為猙獰的人物,寬臉、挑眉,棕黃色頭發猶如小蛇般地向四外抖動。更為恐怖的,是她手中高擎著一把寬刃宰牛彎刀。
 
由於對手出現得過於突然,那本已獲得男友力量支撐的蓬頭女性,一下子變得萎頓起來,驚恐著眼神,腳底下跟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隻是張大嘴巴發出“啊、啊、啊”的沙啞。
 
金毛母獅認得極準,沒猶豫,宰牛刀照她,毫無憐憫劈頭蓋臉順勢而下。幸虧,被位於其旁側的男友給擋偏了,刀鋒劃過蓬頭女性所揚起的臂膀上,紅色血跡立濺。疼痛,立時喚醒了她神經的敏感度,“哇哇”嚎叫著,發瘋般地向北邊馬路對麵逃竄。
 
金毛母獅想追,又被那位男友推搡了一下。屢屢受阻,使之認清了此人的性質,金毛母獅轉身掄刀朝他撲去。盡管那位男友也是街道打鬥的一把好手,但此際,雙腿爆發高抬逃離交錯得煞是富有節奏。
 
你還別說,旁觀的幾個醫院保安個頭雖不高,武功卻不孬。僅刹那,一個小胡子啤酒肚矮胖子於背後,極其利索地將那位躁狂者連腰帶胳膊斷然緊緊抱定。其旁邊另一個長相跟雷公模樣的高挑個,也順勢反關節把她寬刃宰牛刀卸下。
 
金毛母獅力圖掙脫,啤酒肚小胡子纏住死不撒手。僵持之中,周邊已聚攏起更多的人,紛紛勸解道:“算了,算了,你贏了,你贏了。出了人命,那可就太不值了。”
 
母獅依然“嗷嗷”地咆哮,但掙紮力度逐次減弱。
 
啤酒肚小胡子借機於背後說:“你,趕快回家吧。我們也不報告警察了。”
 
鬆手後,嘿,金毛母獅還真不吭不響地打道回府……
 
請諸君評說,“布朗克斯”街頭的局麵,嚇不嚇人呀?
 
這地界惟一清靜的時間段,是黃昏七點鍾左右,滿街道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穿梭著下班急於回家的人流,以致從未發生過什麽怵目驚心的場麵。
 
隨之,夜幕降臨,天空呈深灰藍色。此時,我總會靜靜地背靠在已關閉店鋪的防盜門前,傾心注目街對麵樓房二層的“跆拳道”館,那窗口所呈現出一片的燈火輝煌。裏頭,習練者大多為孩子,潔白服飾可文明了。
 
由此,引發本人感慨:“中國武術界真傻,都什麽時代了,還非得讓演練者穿著五顏六色的燈籠褲。尤其那幾十個布襟螞蟻扣,全部係上實在煞費時光,以致何日才能普及到全世界呢?”
 
夜風陣陣襲來,暗示著在“布朗克斯”街麵,千萬不要堅持待過晚九點鍾。那後麵的恐怖,將是不可預測的……
 

 

《東方》程遠 繪

 

回國

 

一個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千方百計地避免自己犯錯。
 
幾乎周圍所有人,包括大陸家裏,都勸說本人不要回國。
 
其實,早在去美國的第二年,我便萌發回歸的念頭。理由為,本人不情願將後半輩子,交給“上學、拿綠卡、買車與房子”的漫長程序之中。等這一切辦置妥當,衰老也就接踵而至。更何況,我是搞藝術的,需要有感而發。美國所謂的“超級後現代”,並不能引起本人自身的興奮,而中國的一塊土疙瘩、一截爛木頭,卻能引起我底蘊的共鳴。
 
經驗告知自己,人的目標換生不如守熟,應該主題突出。不管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何種阻礙、誘惑,都不應忘記自己的主旨之所在。雖然這個主旨有時會被生活扭曲、所動搖,甚至局部是轉行的,但終究都要回歸到你最初認定的人生大方向,堅持、堅持、再堅持!
 
主意一經拿定,我義無反顧,三年自己所規定的期限一到,買張機票便啟程返回了老巢——北京。
 
拜拜,美國,我可愛的第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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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新手一位 回複 悄悄話 以前旅遊在街頭遇見一個中國人畫家畫像,我滿麵笑容的跟他打招呼,請他為我孩子畫張肖像。(中文)沒想到熱臉貼冷屁股,人家陰沉著臉,瞟我一眼,招來一個白人女學生畫,然後扭頭走了。
從此以後,街上見到這類中國的“藝術家”,不會留步。還是讓這種人在街頭賣藝吧。
wildapril 回複 悄悄話 幽默,真實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回複 悄悄話 祝好!
tiger001 回複 悄悄話 欣賞不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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