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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
1949年,國民黨被趕出大陸,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到處是歡慶的鑼鼓,到處是扭秧歌的人群,蘇青像所有時代裏愛熱鬧的人一樣,上街遊行,舉著小紅旗歡迎解放軍入城。張愛玲像所有時候一樣足不出戶,靜候觀望。
在《憶胡適之》中,她說過這樣一段話:“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麵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隻限於一九三○年代。”現在左派執政中國,就不隻是潮流的問題,它將會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麵麵,因此雖然一切還在靜候觀望中,但敏感的張愛玲已經感到“惘罔的威脅”。
中國共產黨人立誌要建立新社會改造舊世界,要改造所有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的舊思想,使所有人的思想都和共產黨的思想保持一致,因此需要統一的意識形態,需要所有的人具有統一的思想。張愛玲是一個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對於思想統一她不僅恐懼、害怕,而且認為不可思議。
當她發現社會各階層都發動起來,所有的人脫離了自己的生活軌道,都在開會、學習、“批評與自我批評”時,她已經明白未來的社會將是一個什麽樣子。
她感到了形勢的緊迫,雖然她一貫不參加任何黨派和組織,不參加任何會議,可是1950年的夏天,當她被邀請出席上海召開的“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時,她還是謹慎地參加了。她坐在會場的後排,聽著領導的講話,聽著人們的發言,聽著來自國統區的作家“做了坦誠的檢討”,表示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決心。
看著整個會場的男男女女穿著統一的服裝——藍色與灰色的列寧裝和中山裝,剪著齊耳的短發,而她旗袍外麵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雖與淪陷區的奇異裝束相比已是“絢爛歸於平淡”,但在會場上幾乎清一色的列寧裝、中山裝中,仍然很是搶眼,這時的她感覺到的當然不是我行我素和無所謂,而是一種不適,一種縮小又縮小的壓迫。
張愛玲
人們不敢想象張愛玲會穿列寧服,剪齊耳短發,她自己也曾在《十八春》裏寫道:“其實同是剪發,電燙的頭發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於一個時髦的人,剪掉這麽兩三寸長的發梢簡直就跟帶發修行一樣,是心理上的嚴重的關口,很難度過的。”對於張愛玲來說,這些裝飾方麵的幹預不是小事,這是對一個人獨立意誌的幹涉,是對自由的幹涉,沒有自由,她自己不敢想象她還能活得下去。
1949年6月,上海軍管會接管了國民黨經營的和民營的各電影廠;7月中華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在京舉行,提出了新中國文藝的社會主義方向;10月上海《文匯報》討論該不該寫及如何寫小資產階級的問題;1950年上半年討論如何寫正麵人物和反麵人物;《清官密史》被停映;1951年2月,《文藝報》開始批評碧野的長篇《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同月《武訓傳》被批判;4月矛盾在上海作報告,提出文藝界三大任務:保衛和平、抗美援朝、鎮壓反革命;6月肖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被批評,10月作者被批評;1952年1月文藝界響應中央號召,開展“三反”、“五反”;之後,各學校和研究機構中的知識分子開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人人過關檢討。時至此時,敏感的張愛玲已是戰戰兢兢,寸步留心。
更嚴重的問題擺在張愛玲的麵前,當時的宣傳、出版、文藝、影劇、新聞已經進入全麵領導,統一管理的狀態,寫什麽、不能寫什麽已經被規定,什麽作品能出版,什麽作品不能出版,已經由專門領導人說了算,作為靠寫作為生的張愛玲,她的問題已經不是:是否在潮流之外,是否遠離政治,而是生存的路已經被掐斷。她無法寫作“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人物,也寫不來英雄主義的作品,她已經找不到寫作的空間和市場,諾大的中國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既然無法歸順,就隻有出走。
胡蘭成曾經問過張愛玲,是否更願意到英國生活?張愛玲回答說:她是除了上海,那裏也不想去,不稀罕的。她愛上海,沒有任何人像她那樣愛一個地方,懂得中國人,中國的一切她看著都喜歡。她自己也曾在一篇《中國的日夜》中寫道:“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是年輕有力氣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麽。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於是很少做詩的她破天荒寫了一首詩——中國的日夜: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亂紛紛都是自己人;/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補釘的彩雲的人民。/我的人民,我的青春,/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她愛中國、中國人、上海,她愛她生活過的地方,她不願意走,可現在她不能不走,麵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是這樣驚恐,惟恐自己走不成。
出走對她是一次冒險,因為她害怕被拒絕,恐懼被拒絕以後的日子。她去申請,用張瑛的名字,以繼續完成學業為由,竟然被批準了。
她出走的計劃隻有姑姑一人知道,連她的弟弟也不知道。臨走的時候,她連自己的手稿也沒有帶,隻是帶了一些簡單的行李,但是她帶上了他們家族的照片。
在《對照記》中,她這樣描寫離開上海的情形:“離開上海的前夕,檢查行李的青年幹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來自華中一帶開辦的幹部訓練班。我惟一的金飾是五六歲的時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鐲,有淺色紋路的棕色粗藤上鑲著蟠龍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屬雕刻的光滑的背麵,偏偏從前的包金特別厚,刮來刮去還是金,不是銀。刮了半天,終於有一小塊泛白色。他瞥見我臉上有心痛的神氣,便道:‘這位同誌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等考語。自問確是脂粉不施,穿著件素淨的花布旗袍,但是兩三個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請出境,也是這身打扮,警察一聽說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臉來,仿佛案情嚴重,就待調查定罪了。幸而調查得不很徹底,沒知道我是寫作為生,不然也許沒這麽容易放行。一旦批準出境,馬上和顏悅色起來,因為已經是外人了,地位僅次於國際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樣,‘上天言好事,’代為宣傳中共政府待人民的親切體貼。”
張愛玲
經過這一場擔驚受怕,她坐火車去廣州,又從廣州到深圳。在深圳出境檢查時,她又經受了一番擔驚受怕。她護照上用的是筆名“梁京”,而檢查的民兵居然知道她就是寫小說的張愛玲,當民兵說:你就是張愛玲,她隻顫顫兢兢答了一個“是”,那民兵並未像她擔心的那樣對她留難,問過也就放她過去了。
張愛玲曾在小說《浮花浪蕊》中這樣描寫出境的情景:“橋堍有一群挑夫守候著。過了橋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腳夫顯然認為還不夠安全,忽然撒腿飛奔起來,倒嚇了她一大跳,以為碰到了路劫,也隻好跟著跑,緊追不舍。是個小老頭子,竟一手提著兩個箱子,一手掄著扁擔,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幹紅土來,一直跑到小坡上兩棵大樹下,才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腳,笑道:‘好了!這不要緊了。’”
“廣東人有時候有這種清瘦的臉,高顴骨,人瘦毛長,眉毛根根直豎披拂,像古畫上的人物。不知道怎麽童心大發起來,分享顧客逃脫的經驗,也不知是親眼見過有人過了橋還給逮回去。言語不通,洛貞也無法問他;天熱,跑累了便也坐下來,在樹影下休息,眺望著來路微笑,滿耳蟬聲,十分興奮喜悅。”這大概也是張愛玲出逃時的心理吧。
她的第一次出逃是因為政治形勢的原因,多虧她一向敏感,否則對於她,留在大陸,是不可想象的。